少年阿童的煩惱

　　口述人阿童

　　男，18歲，在外務工，平凡村九組人。2008年初中畢業后，到市里學汽修。2010年春節過后，被同鄉帶到溫州打工，當起了快遞員。在溫州一年，他迅速長大。

　　引子

　　阿童出去打工那年，16歲還差幾個月，按說他這個年齡應該在學校念高中，可他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于是，初中畢業3個月后，他便邁入了社會。

　　我一直覺得阿童和村里的其他青少年有些不一樣。不管看到誰，他都會很主動地跟他們打招呼，叫他們“小爺”、“阿姨”、“哥哥”、“姐姐”之類的，還時不時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來，散給他們抽。因此，我對他給予了更多的關注。每次看到他，他都對我很客氣，但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他的眼神里透露著一絲怯弱。可能是缺乏自信，也可能是太迷茫。2011年正月初八，我路過阿童家門口，他招呼我坐下來歇會兒，給我點了一支煙。

　　口述實錄 少年心事

　　這幾天我就要出門了，媽媽要我明天就走，我懶得明天走。她打電話跟我舅伯說，讓他把我帶到廣州去。我舅伯明天就去廣州，讓我和他一起。我說我現在還不想走，想再等幾天，而且我想自己去。你說我是和他一路去好些，還是我自己去好？廣州我還沒去過呢。其實我蠻想自己去的，可以體驗一下一個人是么子感覺，特別是那些自己從來沒走過的位置。反正又不會走丟，又不是不識字，是不是？他讓我和他一起走，我說等幾天了我自己一個人走，只要他把地址告訴我就可以了，你說是吧？去年去溫州的時候，是跟華山姑爺他們一起走的，不過回來的時候是我一個人回來的。

　　去年出去之后，開始有蠻多想法。反正蠻多事。出去了一年，又沒搞到錢，想法就越來越多了。回來后又不知道怎么面對……我本來打算不回家過年的，覺得沒得么子臉。你說你出去打了一年工，不僅沒搞到錢，反而找屋里要錢，實在是沒得么子意思。我就不想回來。自己感覺壓力很大。要是今年再不搞到錢，唉……那壓力就更大了。雖然你家人不說你，就你自己想，你這么大一個人了，老找屋里要錢，要我爸爸媽媽他們辛苦一輩子……我的想法還是蠻多的咧！

　　我現在已經18歲了，雖然沒讀書，但我不后悔，我不是讀書的料。我是2008年初中畢業的，那時我16歲左右。畢業之后我學了一年半的汽修。汽修店生意不好，2009年下半年我就回到屋里來了。等過完年，華山姑爺就把我帶到溫州打工，給別人送快遞。其實去年搞到錢了的，一個月還有三四千塊，但都被我用了。用的時候不覺得，現在蠻后悔。

　　今年準備要出門了咧，不是蠻想走，有心事。特別是這兩天快走了，想法好像越來越多，壓力也好像越來越大了。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哪里有好事做，工資又不知道如何，就想來想去，蠻多想法。一想起來夜里就睡不著，睡不著我就看電視。現在好像搞習慣了，不到凌晨兩三點就睡不著啊，躺在床上還要想點問題。

　　反正溫州那邊我不打算去了，在那里搞不好，一年到頭搞了個屁。這回去廣州，我只想好點搞，攢點錢帶回來。聽說那邊的廠還蠻好找，一個電子廠，一個月包吃包住2000塊錢。2000塊錢你覺得可以不？

　　“喜歡送快遞”

　　我蠻喜歡送快遞。事情來了，你就去取貨、送貨，騎個摩托車在路上跑，感覺蠻自由、蠻舒服，又不累。沒有事，你就可以在屋里上網，看電視，吃宵夜。反正你沒有事了就玩咧，這怎么不可以呢？但是有的人就不喜歡。像二組的萬寒方，他就覺得蠻無聊，天天一個人跑啊，覺得沒有意思。但我覺得蠻有味、蠻自由。反正比我原來學汽修還是有味多了。

　　我剛學汽修的時候，是我姑爺介紹去的，交了500塊錢的生活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活費，反正每個人要交500塊錢。學了一年半，覺得不行，就沒搞了。主要是老板的生意不好，沒有事搞，我們就老在那里玩。修車子的話，也沒有多大的意思。我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給別人換機油。換機油是最常見的事，基本上你只要懂一點汽車保養的知識你都搞得好。再就是一些小問題，沒得么子事搞。我就在那里睡覺啊，打牌啊！后來我覺得老這樣搞下去的話就要把我自己搞廢了，藝沒學到，玩也沒玩好。后來我是打算到武漢去繼續學的，但是沒去成，我就往溫州去了。

　　你別小看送快遞咧，一個月還能搞四五千塊錢。我來的第一個月就拿了4000多塊錢。我們的工作，是底薪加提成。底薪是1800塊。比如說，你這個月沒有接到生意，只跑了500塊錢，公司還是發1800塊給你。提成是這樣算的：1.5元+8%的運費。比如說這個物件的運費是200塊錢，我們就提成8%，16塊錢。再加一個1塊5的底子，一共就是17.5元。客戶的運費，分省內省外，比如公司在浙江，那么浙江省范圍內的就是每公斤10塊錢，超過一公斤加2塊，超過2公斤加4塊。我們一般都喜歡寄航空件，因為航空件的運費高，我們的提成也高。

　　送快遞的工資是沒有上限的。如果你的業績超過5000塊錢，就發5000塊給你；你跑1萬的話，也發1萬給你。我們每個月25日發工資，這是絕對不會晚的。去年我跑了一年，每個月平均下來大概三四千塊錢。我當時就想，跑快遞還蠻好呢，第一個月就搞了4000多，多好的事情啦！我跟我姑爺說，“你怎么不早點把我帶過來的啊！”

　　本來我打算2009年就要去送快遞的，但那時我還不到18歲，今年才勉強18歲。

　　在溫州長大到溫州以后，我就開始想一些事情了。原來我在修車的時候都不管么事，好像無所事事的樣子，搞不到錢就搞不到錢，反正也不在乎，家里有吃的有喝的就可以了。

　　我在溫州打工，還有幾個熟人，因為是我的華山姑爺和芳芳阿姨把我帶出去的嘛。有時候吃飯，我是跟他們在一起吃。我在想，要是沒有他們，我一個人出來了，我該怎么辦？一想起這些事，還有點傷感……所以我蠻感謝他們的。因為在外面，有些事情，比方吃啊、住啊，你要是搞不好，又沒有親人的話，就蠻麻煩。從去年打工開始，我就慢慢地想這些問題了。

　　在快遞公司上班咧，蠻講規矩，蠻講紀律。你要按時上班，遲到了是要扣分的。我們每個人在公司里只有20分。你進到公司以后，有獎分也有罰分。比如你這個月表現得蠻好，按時上班，工作積極，服務態度好，并且沒出現任何失誤，公司就表揚你，給你獎分，2分或3分。有時候還發紅包，獎錢。像我們每個人過生日的時候，公司都會送個禮物，我過生日的時候，公司就給我送了一床被子。但你要是在工作中出現失誤了，是很嚴重的事情，輕則扣分，一口氣能扣掉5分；重則開除。所以我們在上班的時候，公司管得蠻嚴，不允許出問題。

　　我講個事你聽。比如寄快件，我們每個員工手上都有一支大頭筆，如果你從溫州寄到武漢的話，區號就是027，我們就用大頭筆在包裹上標一個比較大的記號“027”。這是不能標錯的，因為到了下一個中轉站，工作人員只看你的記號，然后分類中轉。你要是標成了“021”，就寄到上海去了。客戶找我們寄快遞一般都是蠻趕時間的啥，如果寄到上海的話，又要從上海返回來，這樣就耽誤別人的時間了，所以客戶就很急，就要投訴。出現這樣的情況，公司的處罰是十分嚴厲的，估計要扣掉3.5分，而且主管、經理還要批評你。

　　我搞了一年，出了一個蠻嚴重的問題，差點被開除了。我被客戶投訴，說我的服務態度不好。比如你是客戶，你打我的電話，叫我收快件，但是我心情不好，在電話里講話的聲音就比較大，不耐煩；然后你就打我們公司的服務熱線，告訴話務員我怎么怎么不好，投訴我。一投訴的話，公司是相當重視的。這件事搞得蠻嚴重，那天差點把我開除了。我的姆媽，搞得好嚇人咧！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么子不耐煩，就對客戶吼了幾句，記不清了。但是客戶是上帝，你不能跟別人搞出矛盾來。這件事搞得好麻煩……最后我找華山姑爺幫我說好話，跟老板說了好久，不然的話我就被開除了，就沒有事搞了，沒有班上了。本來我還蠻喜歡搞這個事，工資也還可以，蠻舒服；但是出了這件事……我那幾天好不高興啊，飯都沒吃，心里蠻不好受。本來還沒搞多長時間，只搞了一個多月，就搞出這樣的事出來了，心里蠻不舒服。

　　再一個，我們騎摩托車送快遞不是太安全，喜歡出車禍。我撞了幾回人，不過都是小事情，沒有搞出大問題來。有一回，我把一個婦女撞倒了，大概40歲左右的年紀，撞得還蠻狠。她騎的是自行車，我騎的是電動車，在轉彎的那個地方就把她撞倒了，當時她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買的菜啊包子啊，都在地上打滾，蠻嚇人。我也摔倒了，手被擦破了皮，都看到骨頭了，流血流得很嚇人。她爬起來就揪住我，要我賠錢，最開始找我賠50塊。我說我也是打工的，沒得么子錢，賠30塊錢算了吧！她勉強同意了。我覺得她人還蠻好，因為她也是外地人，要是本地人的話，就要把我往狠處搞，肯定要去醫院檢查啊么子的。好在她沒得么子事。遇到這樣的事，心里還是有點不舒服呢！把別人撞到了不好，把自己撞到了也不好，是不是？賠點錢都是小問題，心里不舒服啥！那天車子摔壞了，腿子也摔青了，把秋褲都磨穿了。

　　從這以后我騎車就十分注意，再也沒出現這樣的問題。包括我送快遞，要是不小心出了問題就趕快匯報。

　　“不再賭錢了”

　　我在溫州雖然搞了幾個錢，一個月三四千塊錢，但是沒有存到錢，全部都用了。消費啊，亂玩啊，有時候就打牌啊，賭博啊，吃飯啊！有錢了就巴不得吃好的，喝好的，抽好煙，呵呵！我管不住自己。在我上班的那個鎮里，有蠻多平凡村的人。好多人！那里有5家茶館，都是我們村的人開的，好多熟人咧！我不上班的時候就在那里跟他們詐金花、扯牌九、打麻將。詐金花的時候要熬夜。你說我喜歡打牌賭博吧，也談不上，別人都在搞么，自己不搞好像不太好。搞這個輸贏蠻大。贏了的話，該用的就要用，就出去玩啦，吃飯啦，喝酒啦，唱歌啦！輸了的話，這點工資也經不住你輸，運氣不好的話，一晚上就把你的這點工資搞枯了。搞枯了你哪里還有心腸送貨咧，是不是？我看了一下的，在外面要是喜歡打牌賭博的話就搞不好事了，一個月日里夜里才搞得幾千塊錢，如果打牌輸掉了，還哪里有錢呢？本來我是不搞這些的，小時候看大人們在一起搞得蠻有味、蠻威武，我就站在旁邊看，覺得還蠻過癮，后來我自己也開始搞咧！

　　抽的煙也是蠻好的煙，都是黃鶴樓的，17塊錢一包，軟裝藍盒子的那種。其實去年我的煙癮還不是蠻大，一包煙可以抽2天左右，現在煙癮越來越大了，一天一包。

　　吃飯呢，老板不包吃不包住，所以我老在館子里吃。有時和同事在一起吃。比如有6個同事，這一頓花了100塊錢，就每個人攤多少錢。最多一個人出20塊錢。另外每天還要買一瓶水喝。總之一天的開支大概30塊錢左右，有時30塊錢還不止，要40塊錢。

　　在屋里想了這么多天，也沒想出蠻大個結果來。反正今年我不想去溫州了。我打算去廣州，好好地搞一年。我自己都說了的，也不是么子目標，反正搞點錢回來就可以了呢！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一年出去了的話，不管怎么樣都搞點錢回來。別人出去一年都能搞幾萬塊錢回來，我不要多的，一兩萬塊錢吧！是不是？將來的話，我想做點生意。我還不是想發財！現在的人哪個不想發財啊，是不是？再等兩年又要結婚了，是不是？呵呵！

　　采訪手記

　　我為阿童高興。在他成年之時，他開始思考自己如何掙錢、如何發展的問題。這一“成熟感”的獲得，是在他從小鄉村進入到溫州城之后，社會教給他的。2011年3月16日，我接到了阿童的電話，他說他在給自己的一個姑媽打工，專門賣衣服。他說，想先學一學怎么賣衣服，將來自己開一個服裝店。

　　——曾維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