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嚴家炎有“嚴加嚴”的雅號,這是如今老中青三代學人都公認的尊稱。其實,嚴家炎嚴于律己,寬厚待人;嚴于學術與思想品格,于日常生活,他很是親切隨意。若你看到他欣然一笑時那純真的表情,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善良真誠到骨子里的人。嚴家炎對學術的“嚴”,基于他追求真理的堅定品性,這是貫穿他一生的治學精神。
嚴家炎做人做文認真嚴謹,一絲不茍,尤其是材料功夫十分了得。他說,他做學問,會“抓住閱讀中發現的一些可疑之處,緊追不舍,盡可能充分占有相關材料,深入開掘,最終獲得成果”。他重視以材料服人,在學界中有口皆碑。2006年,嚴家炎還以《考辨與析疑》為題出版了一部專著,可見其用心用力之處。
嚴家炎在學術上嶄露頭角,始于他對《創業史》中的“中間人物”的評價,那一年他剛滿28歲。1961年,他在《文學評論》第三期上發表《談〈創業史〉中梁三老漢的形象》。當時,所有評論都聚焦于梁生寶這樣的“社會主義新人”,給予高度而熱烈的評價;嚴家炎卻認為梁三老漢這種“中間人物”更具有時代的真實性,“雖然不屬于正面英雄形象之列,但卻具有巨大的社會意義和特有的藝術價值”,是“全書中一個最有深度的、概括了相當深廣的社會歷史內容的人物”。在當時,這種觀點可以說具有相當的超前性。嚴家炎看出梁生寶這種人物形象是應社會主義時代要求表達歷史先進性的理想化人物,其存在有歷史合理性和必要性,但難免有概念化之嫌。他強調“中間人物”的藝術價值,也是包含著他對文學的癡情,因為癡情,便容不得做假作偽。
嚴家炎研究當代小說史,從“流派”入手,分而論之,自成一格。這種思路,緣起于1962年“中國現代文學史提綱討論會”上吳組緗的一句話:“劉吶鷗寫的小說我讀不懂。” 嚴家炎覺得奇怪:“世界上還有吳先生讀不懂的小說嗎?”他仔細探究之后發現,原因在于吳組緗與劉吶鷗各自處于不同的小說流派之中。這啟發了嚴家炎從小說流派著手來梳理小說史。1989年,他的《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出版,成為國內最早的現代小說流派史著作。不同的藝術追求產生不同的流派,很難說哪種小說最好,當然也不可能有唯一的最理想的小說表現方法。這一觀點,體現出嚴家炎寬容多元的藝術趣味和史家眼光。
“守正創新”是北大中文系時常強調的傳統,也是嚴家炎治學的特點。何為“正”,固然有不同的理解,但秉承傳統,正本清源,數典宗師,從善如流,我以為是守正;而北大亦是常常“敢為天下先”的,故也時刻不忘創新。創新要建立在守正的前提下,根源清晰才能成大氣候。嚴家炎治學嚴謹,卻不懼標新。早在1980年,他就曾寫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樁舊案——重評丁玲小說〈在醫院中〉》。彼時,丁玲的平反問題還未解決,文章拖到1981年初才正式發表。他用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來研究魯迅小說,2001年就發表了《復調小說:魯迅的突出貢獻》。彼時,學界對復調理論還停留在簡單介紹上,嚴家炎就已具體運用起來,以此打開了魯迅小說的另一層面,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他花費多年編選《新感覺派小說》,對劉吶鷗、穆時英的小說興致很高,這與他通常給人的嚴肅印象頗有不同。“新感覺派”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屬于異數,長期被排斥在主流區域之外,嚴家炎卻是“心有戚戚焉”。他對文學創新之舉最為看重,對另辟蹊徑從不漠視,因此一直放不下中國現代文學史中這一段頗為奇異的探索。他骨子里對文學的癡情,就在于文學始終有創新的沖動,不管是創作還是研究,都以創新最有魅力。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