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飛,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比較哲學視野下的性命論哲學研究”負責人、北京大學教授。本文完整版收錄于《中國文化之美》,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辦公室編,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唐代學者孔穎達的這兩句話,深刻地揭示了華夏文明作為禮樂文明的美學意義。不同于古代希臘的城邦文明和現代西方的宗教文明,中華禮樂文明參照天地自然之節律,予以適宜的修飾,而形成輝煌燦爛的文明體。它的美不在于人為的創造,也不在于神恩的賜予,而在于返璞歸自然。
傳說遠古帝王太昊伏羲氏仰觀天文,看到日月交替,陰陽氤氳,自然成象;俯察地理,看到山河壯麗,草木繁茂,鳥獸棲息。伏羲氏有所感悟,根據天地自然的這些紋理畫出八卦,并由此確定了最初的婚姻制度,還發明了瑟,這就是“禮樂”的發明,也是文明的開端。文明之美,在于它最有序地反映了自然之美,自然能有多美,人類文明就可以有多美。
禮樂文化中的自然詩性
民國時期,馮友蘭、李安宅等曾把禮樂文明稱為“詩”的文明,認為其中滲透著濃重的詩歌美學。之所以用“詩”來理解禮樂文明,是為了區別于現代西方文明中籠罩性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強調的是神的創造和超越,特別是把自然視為需要被超越和改造的。但中華文明不同,它不僅將自然視為文明的起點,而且當作文明的目的。人類文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超越和改造自然,而是回歸自然。這一特點決定了中華禮樂文明的基本特征和美學境界:以文明與自然的和諧為最高標準。
《論語·雍也》中記錄了孔子非常著名的一段話:“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孔子所說的“質”,指的就是自然,“文”指的就是人類文明的各種創造,包括文字、文章、文化、制度等。
如何理解文和質的關系?比如一塊石頭,這塊石頭的總體就是質,石頭上的紋路就是文,皇侃注《論語》時以“實”解“質”,“質實”就是萬物自然而然的狀態。我們要對這塊粗樸的頑石進行加工,就要找到內在于質實的紋路,按照它來切割打磨,最終把石頭雕琢成一件精美的工藝品。中國人喜歡用玉石來代表君子之德,因為玉既有美好光滑的材質屬性,又有極其細密的紋理特征。
中國人理解的文明,就是在自然的質地中發現紋路,然后按照這紋路進行文飾,使它更加華美有序。雖然經過文飾后的玉石更美了,但它仍然是一塊石頭,那些文飾并沒有改變石頭的質實,也不應該破壞自然,只是對它加以文飾雕琢。文明的意義,就在于文飾和加工粗樸的質實,但并不破壞自然。這個原則當然也成為中國美學的標準:自然是最高的美,人類的一切創造,最終都是要回到自然才有意義。
禮序乾坤,樂和天地
《樂記》中說,“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講的就是禮樂制度和天地自然的關系。天地自然是有“節”有“和”的,“節”強調的是差別,“和”強調的是和諧。比如春夏秋冬四時,會有冷暖寒暑的不同,這就是節。中國的歷法制度產生很早,春秋戰國時已經有了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候,就是為了盡可能細致地理解天地的節律。所以人類的禮制也特別強調節,也就是差異與秩序。
但天地之節并不是絕對的,所有的差異最終還要統合為一,《易傳》講“天地之大德曰生”,春夏秋冬的差異,最終落實為各種生命的生長收藏,所以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地之大之美,就在于四時代序與萬物生長的統一,即節與和的統一。
所以,人類的制度也不能僅僅強調秩序,還必須把所有這些秩序統合起來,講“和”,也就是要有利于禮樂制度下自然生命的展開。“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禮樂制度,就是人類以文明的方式對自然世界的詮釋,因而禮樂文明也要以激發人們的生命活力為最終目的。
中國古人認為,春夏秋冬的運轉是天地生生大德最重要的體現方式,所以禮樂制度的一個基本原則是參照四時運行,《禮記·月令》篇非常詳細地講述了這個原則的使用。唐玄宗時期在禮樂制度上有過很大的創新,其中一點就是把本來是第四篇的《月令》改成《禮記》的第一篇,以強調它的特殊地位。
從禮樂文明的角度看,時令不僅構成了農作物生長的節律,更是生命展開的節律。所以,音律的十二律與十二月是一一對應的。天子的明堂也分為四部分,分別對應東南西北四方,每部分三個小室,每個室對應一個月,每個月要使用不同的宮室,以與天地之序相合。
每年冬至日,是陽氣初生的時候,一年復始,萬象更新。在這一天,天子要在都城的南郊主持盛大的祭天儀式,稱為郊天禮,這是所有祭禮當中最隆重的一種。每朝建國,首先確定的就是自己的郊天禮制度,這往往決定了這一朝代的基本品格。
天地運行的陰陽變易,是人類所能觀察到的最重要的自然節律,也是宇宙乾坤之大美的幾種體現。人類的禮樂制度,需要按照這種節律來安排,而不能超越或違背自然,否則必將遭到懲罰。禮所反映的天地之節,和樂所反映的天地之和,是文明之美的無盡源泉。所以在根本上,禮樂文明之美仍然來自天地乾坤之美。
中道之美:禮樂文化的核心精神
正是因為基于自然,禮樂文明的核心精神是中道,或曰中庸、中和,這是文質彬彬的最高境界。對中道一個常見的誤解,是以為它就是折中主義。中道,并非無原則的求中,它包含兩個方面。每個人最終都要完成對自我的完善,“我”就是每個人的“中”。要完善自我,就要在自然與文明之間求得一個適中的尺度。中道不是機械地各居一半,宋代和明代人常將文質彬彬理解為“文三質七”,因為他們意識到,在自然之質和文明之文當中,應該以自然為主。考慮到這兩個方面,使文明的生活能夠最好地實現性命自然,這就是中道。中道,是中國思想中辯證精神的所在。
中道不僅是禮樂之美的終極體現,也在各個領域有所體現。比如中醫講陰陽辯證、君臣佐使;武術講究“守中用中,以應無窮”;繪畫的原則是“繪事后素”;音樂也不是以最高亢的聲音為上品,而是以至善至美的中和韶樂為大雅。
“中”,本來是一個方位概念。簡單說來,我們每個人都處在中位。我正午之時面對太陽站立,左面就是東,前面是南,右面是西,背后是北,我就處在東南西北的正中間,這就是最原始的中。每個人處在一個中位,在他生命的動態展開過程中守住這個中位,也就是在恰當的時間做最恰當的事情,這叫作“時中”。
雖然中道落實在每個自我身上,但任何一個自我都不是孤立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而是處在一個社會共同體中。要做到時中,一方面要做好內在的修身,另一方面要充分理解所在的這個社會共同體,洞察自己在其中所處的位置,既能維護自己的尊嚴,又能最大限度地實現自我價值。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時中,成就君子人格之美。
禮學中對人倫關系的重視,也恰如其分地體現了“中道”的精神。人類文明有比較明確的婚姻制度,因而也就能使子女明確誰是父母,誰是同父母的兄弟姊妹,為這些自然關系賦予文明意義,而不像動物種群那樣僅有自然本能的歸屬感。然后從這種家庭關系擴展到更大的家族,再由不同的家族組成國家,甚至由不同的國家推展到全天下。
處理人倫關系主要有兩條基本原則:親親和尊尊。在家里,應該以親親為主,在家外,應該以尊尊為主。進一步講,親親就是自然之質,尊尊就是文明之文。比如對待父母,我就應該以親親原則為主,對他們要尊敬,但是不必太拘泥,這叫“父黨無容”,我對父母的尊重基于自然親情,因而可以比較隨意,不用處處都那么嚴肅認真。孟子甚至還說,對父母的怨慕,也是正當的,因為這來自自然的親子之情。
天地自然之美,是禮儀之美的根本來源,但人類畢竟生活在文明社會,又必須努力維護文明秩序。古代禮學中親親與尊尊原則之間的平衡,其實就是自然原則和文明原則的平衡。文明基于自然的生命力,人類自然必須在文明秩序中才能成就。能夠平衡自然與文明,正是禮樂精神的中道之美。
源遠流長的中華禮儀
以上所說的禮樂之美,體現在各種具體的禮制當中。《周禮》將禮分為吉禮、兇禮、賓禮、軍禮、嘉禮五大類,《儀禮》和《禮記》則以冠、昏、喪、祭、射、鄉、朝、聘為八種最重要的禮。隨著《周禮》地位的上升,從唐代開始,五禮成為國家禮典的基本結構。每一種禮都深刻體現著禮序天地、樂和乾坤的中道精神。
《周禮》中說:“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吉禮所指大多是祭祀,是最重要的一種禮。祭祀的對象有三大類:天神、地祇、人鬼。天壇祈年殿是每年由皇帝親自祭天祈谷的地方;圜丘是郊祀昊天上帝的場所。這兩個禮制建筑都體現了中國建筑的美學精神,其基本要素都是代表混淪之天的圓形。
地祇也是指自然神,是和地理現象相關的自然神,比如名山大川、社稷城隍。社稷壇的五色土,象征天下五方。社稷,不僅代表國家的命脈所系,同時也展現了五方四時的大一統之美。
人死為鬼,中國傳統文化對鬼的態度不僅是畏懼,更多是有著豐富美學內涵的鬼趣,延展成文明史中的敬畏感與親切感。人鬼之祭不僅包括對歷代祖先的祭祀,更包含了對歷代圣賢、英雄烈士的永久紀念。
喪禮與祭禮常常并稱,甚至被混淆。但祭禮是吉禮,喪禮是兇禮,二者的性質截然相反,猶如陰陽之相反相成。親人去世,所有殯殮、喪葬之禮,都屬于兇禮,以哀戚為主。但是在喪禮結束之后,死者就成了祖先,進入歷史,對祖先的所有紀念和祭祀都已經屬于吉禮的范疇,它的主題是敬,而不再是哀。
《周禮》:“以兇禮哀邦國之憂。”兇禮以喪禮為主,但不只是喪禮,還包括針對災荒、瘟疫、戰敗等負面事件的禮,形式上都與喪禮類似,以盡可能自然的方式表達哀痛之情,以面對和化解生活中不可避免的負面事件。
賓禮,顧名思義,就是賓客之間的往來之禮。《周禮》中說:“以賓禮親邦國。”在古代,賓禮既包括天子、諸侯之間的朝聘問候之禮,又包括個人間的來往、問候之禮。所謂“禮尚往來”,無論是國家之間還是個人之間,最重要的是表達對彼此的敬意,互相尊重而又不諂媚,謙抑自身但不失尊嚴。
在古代,凡是和軍隊與戰爭相關的制度規定,都可納入軍禮的范圍,包括軍制、出師、閱兵、車戰、田獵、馬政等。《周禮》中說:“以軍禮同邦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中國思想家很早就意識到了戰爭在一定范圍內的不可避免,并發展出與戰爭相關的一系列制度、觀念和思想。西方思想中的戰爭,往往被當作國家形成的必要手段。但孔子說“止戈為武”,只有以終止戰爭和預防戰爭為目的,戰爭才有正面意義。
嘉禮,是范圍最廣且與一般民眾最相關的一類禮。《周禮》中說:“以嘉禮親萬民。”冠、婚、飲食、慶賀以及一般人之間的各種交往之禮,均在嘉禮的范圍之內。宋代以后,隨著平民社會的興起和禮制下移,嘉禮尤其受到重視。
冠禮就是成人禮。古代孩童的頭飾比較隨意,成人男子都要有冠,女子都要有笄,加上冠和笄就算成人了。冠禮之后,即可成婚。婚禮,本來稱為“昏禮”,因為大多是黃昏時舉行的。冠、婚二禮,共同被視為人道之始,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生禮儀。
關于飲食之禮,傳統禮學當中有各種大大小小的討論。比如在《論語·鄉黨》中,孔子飲食的許多細節得到了呈現。在《禮記》第一篇《曲禮》中,更是談到了與人吃飯時的各種細節。比如,在別人請客時不能“嚙骨”,即不能使勁啃骨頭上的肉,顯得很貪婪;不能“反魚肉”,即夾起來的魚肉不能再放回盤子里去。這些細節的規定,其統一原則仍然是既尊重別人,又尊重自己。
此外,鄉飲酒是地方社會重要的一種禮。《儀禮》中的《鄉飲酒禮》本是地方官吏選出賢能之士獻給諸侯,與之飲酒的禮。但其他許多場合下,鄉中賢者的飲酒,往往也稱為“鄉飲酒”,特別是鄉射禮中,在射箭之前,先要舉行鄉飲酒禮。可見,鄉飲酒禮是和睦地方社會、整齊地方秩序的一種非常重要的禮。
“赫赫三百,威儀三千”,巨細靡遺的禮制構成了禮樂文明的制度架構。每個時代,每個場合,甚至每個人,究竟怎樣最恰當地行禮,都是不一樣的。正是這種動態的時中之美,展現了中華文明的基本精神。所以,今天對禮樂之美的繼承并不是對具體禮制的繼承,而是對禮樂精神的繼承。
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彬彬禮樂之美,既在于天地萬物之雍容自然,亦在于文明創造的巧奪天工。人類文明之美,歸根結底來自自然天道;而天地自然之美,也只有通過人類文明的創造才能體現出來。中華民族的禮樂文明,正是建基于生生不息的大自然,才能永遠充滿活力和朝氣,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一切都是活潑潑的。《大學》說:“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夠不斷吐故納新,正在于此。這也是我們在現代文明中繼承禮樂文明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