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華簡與儒家經典的形成發展研究” 課題組成員、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特聘教授
作為中國現存最早的歷史文獻匯編,《尚書》上起堯、舜、禹傳說時期,下訖秦穆公時代,是考察夏、商、周三代歷史的第一手研究資料。然而《尚書》在流傳過程中,命運多舛,屢遭劫難。2008年7月,清華大學從香港文物市場搶救回一批珍貴的楚地竹簡(以下簡稱“清華簡”)。北京大學加速器質譜實驗室、第四紀年代測定實驗室以無字殘片為標本,對清華簡進行AMS碳14年代測定,經校正后,得到清華簡的時代為公元前305±30年,即戰國中期偏晚。
在中國歷史上,《尚書》類文獻的重要發現有兩次:一是伏生今文。秦始皇焚書,伏生將《尚書》藏于屋壁。西漢初年,政局穩定,伏生復求其書,得今文《尚書》29篇。二是孔壁古文。漢景帝時魯恭王壞孔子宅,發現《禮記》《論語》《尚書》等多部典籍,其中古文《尚書》16篇。河間獻王古文《尚書》、杜林漆書等版本面世之后,隨即散佚、消失,至今已無法管窺其內容。在這種意義上說,楚地出土的戰國時期竹書清華簡,可謂是《書》類文獻的第三次重要發現。
清華簡對于《尚書》學史研究的重要價值,主要體現在:
其一,《尚書》文本的重新解讀。《尚書·康誥》之“康”,馬融、王肅、孔穎達等學者解釋為國名,而鄭玄、江聲、皮錫瑞主張是謚號,兩種說法相爭達千年之久。清華簡《系年》第四章云“(周成王、周公)乃先建衛叔封于康丘,以侯殷之余民”,說明“康叔”“康侯”“康誥”之“康”皆源于康丘。《尚書》佶屈聱牙,“于六藝中最難懂”。清華簡的面世,為文本解讀提供了新的契機。
其二,《尚書》文體學研究。過去我們把“誥”,理解為“自上對下”的訓誥,但從清華簡《尹至》《尹誥》看,伊尹為臣,他可以“誥”湯。可知“誥”體有“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兩種方式。大盂鼎、毛公鼎等銘文中“令(命)”,包括賞賜、冊命、行往、征伐等豐富的內容。清華簡《祭公之顧命》名義上是“命”,卻帶有訓誥的性質。清華簡《芮良夫毖》似《書》似《詩》,體例雜糅。清華簡《成人》,近似于《尚書·呂刑》之體。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雖屬于《書》類文獻,但文體切合“小說”的特點。以清華簡《保訓》《命訓》為依據,可管窺“訓”體之特征。這些帶有原生樣態的文獻,使我們對《尚書》“因事而立,體例不定”的文體特征,有了更加深刻的體認。
或稱“六體”,或言“十例”,不過是后儒對《尚書》體例的歸納與總結。借助出土簡帛文獻,擺脫后世《尚書》文體觀念的藩籬,重新發掘先秦《書》類文獻典、謨、訓、誥、誓、命文體的原生態特征,則可展現其所承載的多樣的文體功能。
其三,分系研究。目前《尚書》學的研究,如馬士遠《周秦〈尚書〉學研究》《兩漢〈尚書〉學研究》、程興麗《魏晉南北朝〈尚書〉學研究》、趙曉東《隋唐〈尚書〉學研究》、張建民《宋代〈尚書〉學研究》、古國順《清代尚書學》、史振卿《清代〈尚書〉學若干問題研究》等,多是按照朝代順序縱向歷時性的展開。
我們認為,《尚書》學研究既要措意于縱向的演進,同時也要關注橫向的延展。先秦時期,《書》類文獻傳流有兩個重要的特征:一是多系并存。在儒家《尚書》系統之外,還有墨家、道家、清華簡等不同的《書》類文獻系統。二是多本別傳。在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地區,存在不同的傳本。如齊魯地區有孔子傳《書》、墨子傳《書》,楚地有清華簡《書》類文獻,鄭國也有《書》。簡言之,有大量的傳本,游離于系統之外。
春秋戰國,是《尚書》流傳過程中文本變動尤為劇烈的時期。我們主張在縱向分期的基礎之上,將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及清華簡《書》類文獻橫向分系,然后區別不同傳本,立體、多層面地考察,才能開辟出先秦《書》類文獻研究的新境界。
其四,古文《尚書》真偽問題研究。自南宋至明清時期,吳棫、朱熹、梅鷟、閻若璩、惠棟等人前后相繼,從篇目不合、文體偽謬、文辭襲用、職官淆亂、禮制悖謬、地名晚出、歷法錯亂等諸多層面,多角度、全方位抉發古文《尚書》之罅漏。“祛千古之大疑,立不敗之定讞”,“晚書”出自后儒偽造,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但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者紛紛為之翻案。張富祥、楊善群質疑閻若璩辨偽結論有失公允。鄭杰文從墨子引《書》的角度,懷疑梅賾沒有造作“晚書”。張巖對“晚書”字頻進行電腦檢索統計,其結論是作偽難度太高,高到不可能實現的程度。“晚書”真偽公案,再次陷入了長時段、多回合的激烈辯難之中。
《尹誥》為伊尹誥商湯之辭,但古文《尚書》作偽者卻理解為伊尹誥太甲。《禮記·緇衣》引《書》“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和“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本屬于《尹誥》一篇。而輯補者卻離析為二篇:一歸入《咸有一德》篇;一歸入《太甲上》篇。從清華簡《傅說之命》看,“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為武丁所言,但古文《尚書》作者卻妄改為傅說之辭。先秦時期《書》類文獻多線傳流,文辭難免增刪潤色,但時代錯位,篇目割裂,言說者張冠李戴,傳本的差異、傳流的多線難以遮掩“晚書”作偽的痕跡。
其五,漢晉時期古文《尚書》成書過程的再考察。關于古文《尚書》的成書時間,有漢代說、魏晉說、東晉說、劉宋元嘉年間等多種意見。近年來“漢魏孔氏家學”興起,目的在于從民間傳流的視角,證明梅賾本古文的真實、可信。而清華簡《書》類文獻的面世,證明古文《尚書》當為晚出,漢晉之間的古文傳流,就要實現從“證真”向“察偽”的根本性轉向。梅賾本古文《尚書》的傳授,既然不能與漢儒之本相銜接,那么它是怎么來的?是何時、何人抄撮他書所為?作偽的原因究竟何在?
武丁本是《尚書·說命》的作者,鄭玄卻錯誤地理解為“傅說作《說命》”。《禮記·緇衣》引《尹誥》“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說的是夏桀因暴政虐民,以致上天降喪,邦亡身喪,而鄭玄誤讀為“夏代先哲王以忠信得以善終”。作偽者相信鄭玄《禮記注》,對于他的錯誤說法皆照搬照抄。我們發現,類似的抄襲有四處之多。在作偽者抄撮補苴過程中,鄭玄注是不可或缺的參照。郭璞注成書于永嘉四年(310),它兩次引用《孔傳》,則《孔傳》成書必在公元310年之前。古文《尚書》經文的形成要早于《孔傳》,則它的成書更在此之前。因此,我們猜測古文《尚書》最終完成時間,很可能在鄭玄之后、永嘉四年之前。
其六,對于南宋、元、明、清乃至近現代辨偽成果的重新審視。梁啟超盛贊閻若璩為“近三百年來學術解放之第一功臣”,惠棟、段玉裁等人皆服膺閻氏之說,閻若璩成為清代辨偽學的一面旗幟。楊善群、張巖等學者在肯定古文不偽的同時,進而否定閻若璩的辨偽學成就與方法。劉人鵬抨擊閻氏的所謂“根柢”,不過是人為預設的假說。趙銘豐認為目前“唯閻是取”的學術傾向,致使毛奇齡《古文尚書冤詞》遭受偏頗對待,難以公正地檢驗毛氏辨偽的內在理路。古文《尚書》公案的定性,與閻若璩、毛奇齡、惠棟等人的辨偽學成就糾結在一起,進而涉及對南宋、元、明、清辨偽方法與范式的重新評價。
天子不能對大臣行稽首禮,閻若璩以此懷疑古文《尚書》作偽,而清華簡《傅說之命》記錄武丁向傅說行稽首禮,《祭公之顧命》記載周穆王向祭公行稽首禮,兩相印證,閻氏的最終結論雖然可信,但論證環節卻存在“瑕疵”。站在新材料的基礎之上,我們對前賢的辨偽成果及方法,獲得了重新審視的必要與可能。
清華簡《書》類文獻的面世之后,先秦《書》學傳流面貌煥然一新,漢晉之際的古文傳流需要從“證真”向“察偽”轉向,南宋至明清學者的辨偽方法、學術貢獻需要重新認定,由此拾級,總結早期古書的生成機制與流衍規律,建構富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的辨偽學理論體系,重寫《尚書》學史的曙光已經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