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才智,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一曲琵琶萬古情。琵琶亭因《琵琶行》而建,詩歌乃因詩跡而傳。亭難自勝,因詩而顯;詩不自美,借亭而彰。建亭時間最遲在北宋——仁宗朝宰相夏竦《題江州琵琶亭》云:“流光過眼如車轂,薄宦拘人似馬銜。若遇琵琶應大笑,何須掩淚濕青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兩宋名賢小集》卷二十二)訕笑司馬涕泣多情,以宦途羈束而欲借聲色自快。承此基調而繼和者,亦多諷樂天未能忘情仕宦,如梅摯、戴復古、岳珂、蕭立之等。然也有對樂天報以同情之理解者,或超然物外而寄托今昔之慨者。隨著題詩倍增,琵琶亭漸成人文勝景,以致有《琵琶亭詩》《潯陽琵琶亭紀詠》之輯,惜皆先后散佚,有目無書。琵琶亭詩今存者,據拙編《白居易資料新編》尚有600多首。
其中琵琶亭唱和之作,一類是后人與樂天遙和,如李蘭《題琵琶亭即用香山原韻》、桑調元《琵琶亭疊白韻》、沈金鰲《續琵琶行仍迭香山韻》、秦萬資《琵琶亭歌詠》(次白司馬韻)等,另一類數量更加繁密,是后人彼此唱和,代表是九江關督唐英所倡琵琶亭雅集。其《春游琵琶新亭唱和序》云:“琵琶亭,唐白香山遺跡也。在九江榷署之左,相距不里許。歷久傾圮,間有古今題詠碑碣,半淪沒于寒煙蔓草中,孤亭攲仄,旦晚莫支。予司榷江州,數至其地,不忍古跡荒落,因捐俸,新其亭,更創小樓三楹以供登眺。以冬春雨雪,未遽竣工。癸亥二月九日,始得明霽,而樓宇適成,爰偕同事諸君子,泛舟一游,憑欄遠矚,興會勃然,率成俚語二章,諸君屬和。”(《陶人心語》卷三,見《唐英集》,遼沈書社1991年版)時在乾隆八年(1743),其詩第二章曰:“欲開塵眼每登樓,此日登臨興更幽。遠水浮來舟似屐,孤亭閑立客如鷗。偶捐匕箸留風雅,喜附人文作勝游。卻笑當年白太傅,琵琶聲里泣深秋。”時當春月,自迥別于昔年江州秋楓之境界,情緒已超然于前代琵琶亭詩的悲歡,風格輕松明朗,與夏宰相異曲同調。
唐英(1682—1756),恰與樂天同壽,沈陽人,隸漢軍正白旗,素仰樂天,寓私淑于瓣香,稱其“文章風雅即吾師”(《陶人心語續》卷九《琵琶亭樂天祠小跋》,見《唐英集》,遼沈書社1991年版),乾隆四年(1739)即有《和友人琵琶亭宴集詩》十首,中云“一曲琵琶引勝游”;后來不僅捐俸重葺琵琶亭,更創小樓三楹,以供登眺,而且撰有100多首琵琶亭詩,還在亭壁懸詩板以征題詠,始自乾隆八年(1743),迄于乾隆十六年(1751),八閱寒暑,后輯為《輯刻琵琶亭詩》,可謂風雅長留,其《輯刻琵琶亭詩小引》謂:“是役也,濃中淡,熱中涼,風雅種子,于是乎在……后此佳篇,陸續附入,將見唱余和汝,扢雅揚風,諸君子馳騁于青衫司馬之隊……于以鼓吹休明,輝映今古,是詩與亭,且不脛而走天下。”登琵琶新亭者,徘徊眺望,見江山如畫,聞楓荻水聲,朝飛暮卷,景物如舊,樂天之名篇,唱和之新構,后先輝映,共垂不朽。風雅關督唐英,樂樂天之所樂,而無須憂樂天之所憂,由此亦以文采風流聞名于世。
《輯刻琵琶亭詩》所輯近300篇,其壓卷之作是維揚方夢騏(1700—?)《游琵琶亭唱和》,詩云:“琵琶亭子夕陽邊,紅粉青衫已窅然。江上月明秋最好,于今司馬正芳年。”(《輯刻琵琶亭詩》,清乾隆十一年古柏堂刊本)酬和者依次為陳鐘、方怡、方根茂、汪純、傅鳴玉、唐英、沙上鶴、方原博、汪文運、吳宗訥、施雨田、顧錫鬯、程林、唐毓薊、錢純、徐謙、劉正武、胡師濤等。以下則多為與唐英唱和者,詩體以五七言律絕為主,也有排律、七古等,還有詞作。和韻形式既有常見的依韻、次韻、用韻和答之作,也有追和、再和、疊和等,如唐英《疊和重游琵琶亭四首原韻》《己巳立秋前三日琵琶亭望秋疊韻四首》,還有回紋體唱和,如唐英《中元燕集琵琶亭舊作二首近有友人以二韻合作回紋體互合者因更作此答之(回紋體)》。
唱和詩人中最年長者為蕭震(?—1674),最年輕者為乾隆四十二年(1777)舉人林煐,前后相差近百年,其余有蔡光斗、蔡存希、蔡繼祖、曹元俊、陳奉茲、程世瑛、程德洋、馮秉仁、黃超然、高顯宗、殷惟德、史肇鵬、鄒紹朱、馬梅卿、江邦鑒、江之璇、葉鶴生、吳紹英、吳一璸、李莊然、金秀文、余祖瀾、宋學海、謝溶生、徐之禮、徐洪圖、元克中、沈松伍、沈金鰲、張文斗、孫繼美、秦義均、游方震、伊爾謹、易祖拭、湯廣、駱標、蔣[~符號~]、唐釗、李笨、脫齋、鈕鎮、鈕讓、萬璜、王杰、王臺、王寉、汪沂、汪圖、汪夏、汪鎮、張達、竹巖等。唐英次子唐寅保(1723—1772),亦在此列,其《次原韻》所次即乾隆八年(1743)唐英《春游琵琶新亭唱和》原韻,其二云:“琵琶亭畔起高樓,碧樹紅欄入望幽。冠蓋漫言皆俗客,江湖難必盡閑鷗。隨行勝日趨庭樂,歸詠春風繼點游。雪霽雨晴豐稔兆,佇看綠野麥將秋。”典雅流暢,絲毫不遜其父原唱。另《德化縣志》收錄寅保《琵琶亭》七律二首,寫“踏青節訪香山老”之所見,抒“塵海心忘半日機”之寓懷,韻腳全同,亦自唱自和也。今尚存其乾隆七年(1742)《楷書琵琶行》冊(紙本,遼寧省博物館藏),可謂風雅關督之衣缽傳人。
翰林編修蔣士銓(1725—1785)有《丁卯秋日過琵琶亭瞻香山先生遺像登忘機閣和唐使君原韻》:“停舟拾級豁雙眸,身入云霄江上樓。柳老花殘商婦照,天青月白樂天秋。琵琶音續鳴風籟,亭閣基新映水流。三徑人來瞻大雅,吟今問古不知愁。”末句與唐使君《春游琵琶新亭唱和》的樂觀情緒一脈相承。蔣士銓撰有《四弦秋》,一名《青衫淚》,寫白居易與琵琶女同病相憐,天涯同慨,曲詞凝練,清麗灑脫,較元代馬致遠《青衫淚》雜劇、明代顧大典《青衫記》傳奇,可謂天淵之別,故一時洛陽紙貴,尤其是最后一折“送客”,是昆劇舞臺上長盛不衰的保留曲目。其《唐蝸寄榷使招飲珠山官署出家伶演其自譜雜劇賦謝》八首其一云:“公是香山老居士,我原竹屋舊詞人。憐才一見稱知己,識面初來喜率真。別署合題書畫舫,長吟何礙宰官身?性情詩可千回讀,滿飲深杯不厭巡。”(《忠雅堂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可見撰有《古柏堂傳奇》的蝸寄老人唐英與忠雅堂主人之惺惺相惜。
緣事成詩,因詩有亭;琵琶一樣聽來慣,聽到潯陽便有情。蔚為大觀的琵琶亭唱和,概而言之,主要圍繞著敘寫故事與遺跡詠懷兩大主題,卻逗惹出不同身世境遇詩人的千姿百態的情感取向,成為琵琶亭主題詩歌中一道道亮麗的風景線,使得《琵琶行》原作所抒發的天涯淪落之感,綻放出多種接受樣態;而琵琶亭因為詩歌、故事、勝景等諸多元素的融入,也早已從詩歌勝跡衍為文學意象,并通過琵琶亭唱和文本的不斷疊加,從物質空間(第一空間)和歷史空間(第二空間),升格為真實與想象交織的“第三空間”,一個真正永垂不朽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