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龍文玲,系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漢武帝時期,張騫于建元三年(前138)至元朔三年(前126)、元狩四年(前119)至元鼎二年(前115)兩次出使西域,打通了東西方交流的陸上絲綢之路。這一壯舉不僅促進了西漢與西域各國的經貿往來和文化交流,而且給西漢詩歌帶來了巨大影響。這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一、豐富了樂府歌詩的種類。張騫通西域,帶來了西域新聲橫吹曲,使漢樂府在原有的郊廟歌辭、相和歌辭、鼓吹曲辭基礎上,增加了新的種類:橫吹曲辭。晉代崔豹《古今注》記載:
橫吹,胡樂也。博望侯張騫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進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后漢以給邊將軍,和帝時,萬人將軍得用之。魏晉以來,二十八解不復具存,見世用《黃鵠》《隴頭》《出關》《入關》《出塞》《入塞》《折楊柳》《覃子》《赤之陽》《望行人》十曲。
《晉書·樂志》亦載此事,而以“進”作“造”,“覃子”作“黃覃子”。《樂府詩集·橫吹曲辭》引《樂府解題》與《晉書》同。記載說明,張騫帶回的橫吹曲盡管只有《摩訶兜勒》一支,但經李延年改編,創作了新聲二十八解,作為武帝出行的武樂使用。至魏晉時期,這些曲子已有失傳,其中十曲仍被演奏。據《樂府詩集·橫吹曲辭》引《樂府解題》:“后又有《關山月》《洛陽道》《長安道》《梅花落》《紫騮馬》《驄馬》《雨雪》《劉生》八曲,合十八曲。”可知《關山月》等八曲后來被發掘應用。《樂府詩集·橫吹曲辭》引智匠《古今樂錄》曰:“《紫騮馬》古辭云:‘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十五從軍征》是漢樂府中的名篇,通過敘述一位老兵回鄉所見,反映了戰爭給百姓帶來的痛苦。盡管李延年的新聲二十八解歌辭沒能流傳下來,但由《十五從軍征》以及《古今注》《樂府解題》列出的曲名看,漢代橫吹曲辭當以描寫西北邊塞風光和征人思婦的題材為主。《樂府詩集》載錄的橫吹曲辭有五卷,作者有鮑照、沈約、蕭綱、蕭繹、徐陵、薛道衡、沈佺期、盧照鄰、陳子昂、孟郊、王維、李白、杜甫、王昌齡、張籍、王建等眾多著名詩人,足見橫吹曲具有極強的藝術魅力,橫吹曲辭已成為漢唐時期樂府歌詩的重要一類。
二、擴大了詩歌的題材。張騫通西域后,為加強與西域各國的友好往來,漢武帝設置了敦煌、武威、酒泉、張掖四郡,實施軍屯,為往來使者、商人提供食宿,守護著陸上絲綢之路的暢通與平安。絲綢之路的開通與穩固,在促進東西方交流的同時,也促進了漢與周邊少數民族的交往與融合,擴大了漢代詩歌的表現題材。
首先,表現了和親公主的情感。這以劉細君《悲愁歌》為代表。張騫首次出使西域返回長安,建議漢武帝派公主與烏孫和親,與西域各國交好,以“斷匈奴右臂”(《漢書·張騫傳》)。元封六年(前105),武帝以江都王劉建女劉細君為公主,嫁給烏孫王獵驕靡為妻,揭開了漢與西域友好往來的新篇章。生長于江都(在今揚州市西南)的劉細君來到位于伊犁河流域的烏孫國之后,因風土人情、生活習性懸殊,與丈夫年齡差異巨大,因而以詩歌抒寫她的內心悲愁: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這是一首寫實性質的騷體詩。詩歌沒有過多藻飾,但感情深摯,把一位女子因國家利益遠嫁異鄉的悲愁直接抒發出來,無怪乎漢武帝聽到此歌后心生哀憐。劉細君死后,武帝又以楚王劉戊的孫女解憂為公主嫁給獵驕靡之孫岑陬。漢宣帝時,解憂公主之女弟史還被賜號漢公主,嫁給了龜茲王絳賓。幾位公主的遠嫁,為鞏固漢與西域的友好關系,作出了巨大貢獻。
其次,描寫了絲路的物產與景色。據《漢書·西域傳》記載,張騫通西域后,“殊方異物,四面而至”。不難想見,這些殊方異物,必然極大開闊了西漢人的視野,引起了無盡遐想。漢武帝的兩首《天馬》,即為其中代表。這兩首詩收入《郊祀歌》十九章,成為郊祀典禮的重要樂章。詩歌描寫了西域良馬的體態與雄姿。如《天馬》(其一)開頭四句:“太一況,天馬下,沾赤汗,沬流赭。”武帝認為渥洼馬就是傳說中的大宛汗血馬,由此產生浪漫玄想,認為這是太一神的恩賜。《天馬》(其二)則描寫了大宛馬的超凡外表:“虎脊兩,化若鬼。”還描寫了大宛馬從西域來到漢廷的一路奇特風光:“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這里,寫到了西域浩瀚的沙漠和戈壁,突出了獲得天馬之不易。此外,漢代西北烽燧簡牘中發現的《風雨詩》,描寫西北邊地飛沙走石、風云突變的雄奇景色:“日不顯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視兮風非沙。”這類景物描寫,在此前詩歌中未曾有過。
三、推動了詩歌體式和配樂的新變。漢武帝之前,漢代詩歌以四言詩和騷體詩為主。至武帝時期,以《郊祀歌》十九章為代表,詩歌體式出現新變,突出表現在兩點:其一,出現了大量雜有七言的詩歌。其中,《天地》十三句,《景星》十二句,《天門》八句。誠如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所云:“按七言而連用至十二句之多,《郊祀歌》以前,尚無先例。”其二,出現了雜言體詩。如《日出入》,就是一首典型雜言體詩,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評為“揭響入云,如此歷落參差,亦前所未有”。
《天地》《景星》《天門》《日出入》,都是張騫通西域之后創作的,而為這些歌詩譜曲的,正是李延年。《漢書·佞幸傳》記載:“延年善歌,為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據此,李延年不僅創作了新聲二十八解,而且受漢武帝之命為《郊祀歌》譜了曲。根據《史記·封禪書》:“其春,既滅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參以《漢書·武帝紀》,滅南越是在元鼎六年(前111),而這時,張騫第二次從西域回來已四年。據此可推,李延年還吸取了《摩訶兜勒》等西域新樂為《郊祀歌》譜曲。
漢武帝時期歌詩體式和配樂發生新變,與西域新聲的傳入有關,更與西漢時代文藝家大膽創新有關。這時期,不少作家都具有“苞括宇宙”(《西京雜記》卷二載司馬相如語)、“成一家之言”(司馬遷《報仁安書》)的創作情懷和追求。在這樣一個國勢強盛、氣度恢宏的自信時代,為“興廢繼絕,潤色鴻業”(班固《兩都賦序》),他們敢于吸收、大膽創新,于是在詩歌創作中,題材開拓了,意境雄奇了,詩體創新了,詩歌配樂也“造茲新音”(《郊祀歌》十九章《天地》)了……這一切,與那個時代文藝家的創作情懷和追求有關,當然更與那個時代的國家精神和力量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