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吳歌與西曲曲辭是南朝樂府與民歌中最為精彩的部分。其中主要產(chǎn)生于東晉、劉宋時期的吳歌年代更為靠前,特色更為鮮明,并且影響了西曲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為歷代所關(guān)注。但其與魏晉風流的書寫問題,卻較少有人探討。
魏晉風流是魏晉時期上層士人間形成的特定人物審美范疇,多載錄于南朝宋人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體現(xiàn)于士人獨特的言談舉止及逸事中,是當時精英文化的代表,為南朝士人所津津樂道。而南朝吳歌主要表現(xiàn)江南地方風情與普通兒女的日常情態(tài),雖然至晉、宋間已流行于上層社會,但正統(tǒng)人士多以妖俗視之!妒勒f新語·言語》篇載:“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吳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北堂書鈔》卷五九引《晉中興書·太原王錄》亦載王恭批評謝石醉唱吳歌是“效妖俗之音”。極端者甚至將吳歌視作魏晉音樂及文化傳統(tǒng)的對立。宋順帝昇明二年,尚書令王僧虔上表議論《三調(diào)歌》時說:“今之《清商》,實由銅雀,魏氏三祖,風流可懷,京、洛相高,江左彌重……十數(shù)年間,亡者將半。自頃家競新哇,人尚謠俗,務在噍危,不顧律紀,流宕無涯,未知所極,排斥典正,崇長煩淫!彼^“家競新哇,人尚謠俗”主要就是指吳歌。在王僧虔看來,它們“崇長煩淫”,排斥“典正”的曹魏樂歌。又《南齊書·蕭惠基傳》載:“自宋大明以來,聲伎所尚,多鄭衛(wèi)淫俗,雅樂正聲,鮮有好者;莼庖袈,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輒賞悅不能已。”宋大明以來的“鄭衛(wèi)淫俗”也主要是指吳歌,被認為是魏三祖曲及《相和歌》等“雅樂正聲”的反面。因此,南朝時期,魏晉風流與吳歌雖然都流行于世,但乍看之下,似雅俗異路,適為反對。然而吳歌與魏晉音樂及其文化傳統(tǒng)并非完全對立。吳歌中的一些曲目本身就是魏晉風流的產(chǎn)物。如《懊儂歌》本是西晉石崇愛妾綠珠創(chuàng)制,《碧玉歌》據(jù)傳是晉汝南王為其愛妾所作,且與名士孫綽頗有關(guān)聯(lián);《桃葉歌》與王獻之接其愛妾渡江之逸事有關(guān),《團扇歌》則源于晉中書令王珉與其嫂婢謝芳姿情好的美談。這些都是對魏晉士人風流逸事的直接表現(xiàn)。而吳歌中還有一些曲辭看似略不經(jīng)意,實則也應是對魏晉風流的隱性書寫。
首先來看南朝吳歌《讀曲歌》中的一首曲辭:“憐歡敢喚名,念歡不呼字。連喚歡復歡,兩誓不相棄!边@首曲辭采用江南俗語,著力表現(xiàn)女子情深、嬌嗔之態(tài),看起來純是普通兒女的旖旎風情。但細究其實,則與“竹林七賢”之一王戎及其妻子的閨中情事極為相似。《世說新語·惑溺》篇載:“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薄扒洹睘椴痪粗~。王戎妻“親卿愛卿,是以卿卿”于禮為不敬,于情則是至篤,是為上層士人的獨特風流,并在南朝傳為美談。將其與《讀曲歌》曲辭合而觀之,可知“字”是敬語,“名”是昵稱,女子“憐歡敢喚名,念歡不呼字”,也正是破禮法而昵閨情,其辭氣風情與王戎妻“親卿愛卿,是以卿卿”如出一轍。其間神合之處,恐不可以巧合視之。
其次來看《子夜冬歌》中的一首曲辭:“白雪停陰岡,丹華耀陽林。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這首曲辭源于左思《招隱詩》其一:“杖策招隱士,荒涂橫古今。巖穴無結(jié)構(gòu),丘中有鳴琴。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可見曲辭并非是對左思原作某一片段的完整截取,而是分取拼合,并有修改。曲辭這種做法看似平常,但恐亦不是隨意之舉,而是試圖借此表達對魏晉士人尤其是左思的致敬。據(jù)《梁書·昭明太子傳》:“(蕭統(tǒng))性愛山水……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侯慚而止!笨梢娺@首《子夜冬歌》與蕭統(tǒng)的取徑完全一致,都是通過引用左思的詩句來否定世俗音樂,肯定山水之美,進而推美左思的高雅情懷。另外,曲辭前兩句的選取還可能與王徽之雪夜訪戴的逸事有關(guān)!妒勒f新語·任誕》篇載:“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王子猷即王徽之。關(guān)于其“詠左思《招隱》詩”,梁劉孝標注云:“左詩曰:‘……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可見“白雪停陰岡,丹華耀陽林”乃是引發(fā)王徽之雪夜訪戴的關(guān)鍵,也是這一風流逸事的核心元素!蹲右苟琛方厝 墩须[》片段,從不同層面整合左思的情懷與王徽之的逸事,形成了對魏晉風流的多層次含蓄書寫,并使曲辭呈現(xiàn)出豐富曲折的意蘊。
再次來看產(chǎn)生于晉宋齊之間的一首《子夜夏歌》曲辭:“暑盛靜無風,夏云薄暮起。攜手密葉下,浮瓜沉朱李。”這首曲辭看似平常,但實際上隱含著對建安文人南皮之游的追慕。南皮之游是建安十六年五月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時,與吳質(zhì)等文士宴飲游樂的風流雅事。四年后,曹丕在《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中追憶道:“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棊閑設,終以博弈,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皦日既沒,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凄然傷懷。”其中的“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是典型的盛夏元素。《子夜夏歌》中的“浮瓜沉朱李”顯然是對這一元素的濃縮與提煉。而“暑盛夏無風”與南皮之游的“清風夜起”先后相續(xù),恰為呼應。另外,《子夜夏歌》中的“攜手密葉下”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南皮之游的“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蹲右瓜母琛非o與南皮之游細節(jié)如此相似,恐怕也不可以巧合視之。如同上文所述,宋、齊之際,“魏世三祖,風流可懷”已經(jīng)成為當時正統(tǒng)文人的共識。而曹丕的南皮之游也早成為魏晉風流雅事的重要內(nèi)容。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論及西晉文學時說道:“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遺風余烈,事極江右。”南皮高韻“遺風余烈,事極江右”,其對南朝文化的影響可窺一斑。《子夜夏歌》中與其細節(jié)相似的元素,很可能包含了對這一“高韻”的隱性書寫。
如上所述,與吳歌曲辭相似、相關(guān)的此類魏晉風流雅事,在南朝早已成為士人階層的追慕對象和流行談資。同樣流行的吳歌曲辭與這些風流雅事既相似、相關(guān),但又不是直接呈現(xiàn),這絕非偶然或巧合,而是對后者有意識的隱性書寫。這種書寫淡化了魏晉風流雅事的個性特征,但又保留了其中的一些獨特元素,從而促使魏晉風流在保留精神內(nèi)核的前提下,逐漸向日常行為的普遍書寫轉(zhuǎn)化。個性化的精英敘事就此逐漸轉(zhuǎn)化為大眾化的日常敘事。吳歌借此援雅入俗,以俗化雅,一方面推動了魏晉風流從精英文化向世俗文化的普及,另一方面也使曲辭本身具備了更為豐富、含蓄的審美意蘊。這一南朝雅、俗文化匯流的個案,值得我們從文學史和文化史的角度予以重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