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禮記·大學》篇“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句的注解,是歷代學者關注的焦點問題。學術史上對之有三種詮釋,即《大學》文本引湯之《盤銘》的本義、鄭玄和孔穎達的經學詮釋以及朱熹的理學詮釋,它們分別從不同的視角詮釋了“茍日新”的意義。
成湯日新
《大學》文本引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里,“盤”字是理解“茍日新”的關鍵所在。對此,歷代學者主要有以下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以孔穎達、朱熹為代表。《大學正義》云“湯之《盤銘》者,湯沐浴之盤,而刻銘為戒”;《四書章句集注》說“盤,沐浴之盤也”。顯然,二者都將“盤”注解為“沐浴之盤”。第二種觀點是以南宋新定邵氏、清代俞樾為代表的“盥頮之盤”。俞樾在《四書辨疑辨一卷·湯之盤銘》中說“孔氏不知為盥器而以為沐浴器,殊非古義”,認為湯之盤應當為日常使用之“盥器”,從而否定了孔穎達的“沐浴之盤”說。筆者認為,“湯之盤銘”中的“盤”應當理解為“盥頮之盤”,即商湯洗手洗面所用之盤匜。原因正如邵氏所說,“以事情揆之,日日盥颒,人之所同也。日日沐浴,恐未必然”。根據人們的日常生活來看,人們洗手洗面的頻率遠高于洗澡,因而將“盤”理解為“盥頮之盤”,能夠與盤銘上的“日日新”“又日新”聯系在一起,即人們每天都需要洗手洗面,兩者相得益彰。相反,如果將“盤”理解為“沐浴之盤”,就會跟“日日新”“又日新”產生沖突,因為“沐浴”兩字指既洗頭又洗澡,根據《禮記》可知古人是三天一洗頭,五天一洗澡,“《內則》篇記人子之‘事父母’,亦不過‘五日則燂湯請浴,三日具沐’而已”。即便在物質生活比較豐富的現代社會,我們都很難做到每天洗澡,遑論在生活條件比較艱苦的三千多年前了。
根據上面的論述,如果將“盤”視為“盥頮之盤”,那么“茍日新”的本義就應該理解為“日新其手其面”。商湯所要“日新”的內容主要是指洗凈手部和臉部的污穢,使之保持清潔與干凈。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湯之《盤銘》”的行為主體是商朝的開國之君商湯,他是一個有德有位的國君,其地位與道德都非常顯赫,不能將其只理解為一個普通人而忘記其身份地位。故而,“湯之《盤銘》”作為一個警戒性銘辭,潛在地包含有“日新其德”的意義。
君子日新其德
鄭玄《大學注》說:“盤銘,刻戒于盤也。極,猶盡也。君子日新其德,常盡心力,不有余也。”這就是說,“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含義是“君子”要“日新其德”且“常盡心力”。在這里,“日新其德”的行為主體是“君子”。根據鄭玄在其他篇章中的相關注解,“君子”主要指兩類人:其一指卿大夫及國中賢者。《儀禮·士相見禮》云:“凡待坐于君子,君子欠伸,問日之早晏,以食具告,改居,則請退可也。”鄭玄注:“君子,謂卿大夫及國中賢者也。”《禮記·檀弓下》云:“任之雖重,君子不能為謀也,士弗能死也,不可。”鄭玄注:“君子,謂卿大夫也。”其二指諸侯。《易·革》:“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鄭玄注:“君子,諸侯。”雖然兩種“君子”具體所指有所不同,但毫無疑問都是“為政者”,這與鄭玄注《大學》篇題時所說“《大學》,以其記博學,可以為政也”的觀點緊密聯系在一起。金春峰從周取代商的朝代更迭中推論出,“德”字的“本義是全生、保生、厚生,是政治范疇,非道德修養范疇”。而鄭玄所理解的“為政”事實上主要是指為政之“君子”的“德政”,因此,他才特意強調“君子”要“日新其德”且“常盡心力”。
孔穎達在承襲鄭玄“為政者日新其德”的基礎上又有所推進,強調了“誠意”之于“為政者”的重要性。他在《大學正義》中說“湯之《盤銘》,此一經廣明誠意之事”;“茍日新者,此《盤銘》辭也。非唯洗沐自新。茍,誠也。誠使道德日益新也。日日新者,言非唯一日之新,當使日日益新。又日新者,言非唯日日益新,又須恒常日新,皆是丁寧之辭也。此謂精誠其意,修德無已也”。在孔穎達看來,君子或者為政者只有做到了“誠意”,才能真正實現親民,真正治理好國家。《大學正義》中說“《詩》云:於戲,前王不忘者,此一經廣明誠意之事。此《周頌·烈文》之篇也,美武王之詩。於戲,猶言嗚呼矣。以文王、武王意誠于天下,故詩人嘆美之云:此前世之王,其德不可忘也”。孔穎達認為,通過“誠意”所表現出來的“德”對君王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君主之“德”會自然而然地滲透到“政教”之中,體現為“仁德之政”,能夠讓君子、小人各得其所。總之,在孔穎達看來,為政者的“治國之道”是“誠意之道”由內到外、由本到末的一種自然而然的體現,這正是他強調君子或者為政者應該“精誠其意,修德無己”的原因所在。
學者自新新民
朱熹雖然接受了湯之《盤銘》要求不斷“日新”的基本思想,“言誠能一日有以滌其舊染之污而自新,則當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間斷也”,但是對于“日新”的內容,他并沒有簡單地承襲漢唐鄭孔的觀點。朱熹將“新”字解釋為“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因此,“日新”主要是指“自新”,且是就“明明德”而言,是為了復其本體之明,即為了恢復“人得之于天,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可見,朱熹與鄭玄、孔穎達對于“德”的理解已經完全不同。
程頤將《大學》全篇的結構形式重新調整為:三綱、八目;釋三綱、釋八目,主張“三綱”中的“親”“當作新”,“在親民者,使人用此道以自新”。如此一來,“湯之盤銘”一章就不是“廣明‘誠意’之事”了,而是“三綱”中的第二綱“在親(新)民”的“傳”,是“釋新民”。朱熹接受此說,并以之駁斥了孔《疏》的錯誤。顯然,朱熹沒有將“明明德”封閉在主體之內,以為其只關乎道德修養者自身,而是指出了“自新”的目的是為了“新民”,“新其德以及于民”,“周國雖舊,至于文王,能新其德以及于民,而始受天命也”。
此外,在朱熹的理解中,《大學》的主題為“學者修己治人之方”。所以,在他那里,“茍日新”的行為主體不再是漢唐學者所說的君子階層或為政者,而是“學者”,即專事道德修養的讀書人。因此,朱熹所講的“茍日新”是指學者“自新新民”,并將落腳點放在了“三綱”中的“新民”上。
可以看出,對于湯之《盤銘》,鄭、孔二人都是從為政者的角度進行詮釋的,而朱熹則是從有德之學者的角度進行詮釋的。比較而言,“日新”的行為主體發生了巨大改變。如此一來,湯之《盤銘》中的“日新說”通過朱熹的詮釋就實現了第二次意義轉變。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經學視野下的《中庸》學史研究”(18CZX021)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山東社會科學院國際儒學研究與交流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