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國權最近出版的學術著作《東周青銅容器譜系研究》(上、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主旨是在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學說指導下,研究東周青銅容器的區系歷史,劃分不同時期青銅容器各類、型、式的空間分布范圍、格局與文化、國族屬性。這一主旨決定該書與以往多著眼于從單一區域范圍內對青銅器做類型學研究不同,其研究的對象不止于某一區域,即“打破地域藩籬”,從更寬廣的地域視野來考察青銅容器的譜系關系。
中國先秦時期的青銅容器不僅有生活上的實用功能,在造型、紋飾上也反映著某種族群或區域的文化傳統,更因與貴族政治生活、禮制活動與等級身份相聯系而有其特殊的象征意義。因此,考古學意義上的同一類型青銅容器的跨地域分布,不僅體現了青銅工藝的傳布,可借以了解文化交流的狀況,同時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展現政治地理結構的變化,這是進行跨區域研究的重要學術意義之所在。此外,具體到研究青銅器的形制發展變化,如將視野止于某一區域,或許會將本來發生于其他區域的器類認為是本區域所創。而且,如果不著眼于了解某些類型的青銅容器跨時空的存在狀況,僅從單一區域范圍來確定此種器類各型式的存在時間,并以此來判定其出土單位(如墓葬)的年代,也往往會出現時間認識的偏差,這也是該書開展跨區域青銅器譜系研究的另一重要學術意義。
東周時期,特別是春秋中期以后,一方面,各區域的青銅器地域特征開始得到充分發展,另一方面,伴隨著列國之間頻繁的政治、軍事、禮制活動往來與領土兼并、易主,作為禮器的青銅器在各區域間的流動也比以往常見,這使跨區域青銅器譜系研究的必要性更加凸顯。
該書研究的具體對象是與上述主旨相吻合的,即將跨區域研究的重心放在作者所謂“器物本位”上,顯然,對于跨區域的青銅器譜系研究,這種“器物本位”是可選擇的最佳方案。在寬廣的跨區域范圍內,將同一器類分布在各區域的各器形作統一的、綜合的型式分類,可以分得更為細致,同一型式在諸區域的分布狀況與各型式之間存在的“親緣”關系都可得到充分而明晰的展示。
作為一部專門研究青銅容器譜系關系的著作,器物的型式分類自然是最基本的方法。該書緒論中,在對所選定的器類作具體的型式分類前,對這種方法的理論依據與應用程序進行了深入討論。雖然型式分類的方法會因研究者不同而有差別,但型、式如何確定,以器物的何種共有特征作為分型的標準,以同型器形的何種漸變部位作為分式的標準,則還是應該盡可能地符合器物本身形制演變的客觀規律。作者通過反思與評判以往諸家進行型式分類時在方法論上存在的若干問題,對于在實踐中如何正確運用考古學的器型學作了非常有裨益的討論。特別值得指出的是,作者從本書研究主旨出發,強調了青銅器“型”的衍化(出現“亞型”“次亞型”等)是“橫向分支分化”的產物,其中空間范圍的拓展和分歧發展“就是通過隔離分化產生的新的地域分支”。這猶如生物從一個祖種開始,通過占領不同的空間,在隔離分化、適應不同生活的過程中會產生多樣物種。這也是對考古類型學理論有新意的、有促進意義的闡述。這些認識為該書開展東周青銅器跨區域的分類學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
該書對東周青銅容器所做的具體的跨區域型式分類研究成果,是作者將上述理論方面的新認識施用于實踐的體現。以類、型、式較為復雜多樣的鼎為例,作者將東周時的青銅鼎分為九個亞類,每亞類下又分為若干型、亞型、式,并舉出典型器為標本,依此種方式,按將東周時代分為七期的分期方法制成八張鼎的譜系圖,同時在第三章又詳細做了青銅鼎各類型空間分布的統計與示意圖。這樣就為探討東周時期各類型鼎在各區域之間的分布,特別是看清彼此有共同來源而因所處空間差異產生分化的情況提供了方便。作者按照青銅器譜系研究的新的理論認識所做具體器類研究的實踐,進一步證明了跨區域的青銅器譜系研究的必要性與重要性。從跨區域的大的視野范圍來研究東周青銅容器譜系,確實可以克服單一區域研究可能產生的偏狹的認識。
該書作型式分類所采用的分期斷代方法也有不同于以往同類著作的獨到之處。
其一,該書所采用的“青銅器編年組”,即將青銅器形制特征相似的若干銅器群合為一個編年小組,小組中含有多件不同器類的標準器(或可與之相系聯的銅器)以相互參校。以往諸家在作一個大的時段分期斷代時已經采用過類似方法,比如郭寶鈞作商后期銅器分期的論著,高明作東周青銅容器分期斷代的論文。但作者應是出于作跨區域的型式分類研究、分期斷代應最好有同一體系的考慮,所以在選擇上述這種編年組時,多有其創意,即選擇了六個重點地理區域,每個區域自成一編年組,并且不同于過去諸家以東周列國區域文化圈來分地域,而徑直以地域分組,這樣自然即比以大的區域文化圈劃分更加細致。其中除山西、豫西、豫中、山東集中于一塊地域外,也有“豫南蘇皖鄂”這樣跨度較大的區塊,其目的自然是突破以往傳統的東周文化圈的概念束縛,以更寬廣的視野更實事求是地來選擇相互關系密切的有助于斷代的典型器類。
其二,在上述六個“編年組”內又進一步劃分若干青銅器組(所分組與本書所分東周青銅容器之七期相對應),考察作型式分類時所定諸型式器物在各個青銅器組中的分布,尋找各組在器類、型式、紋飾方面的差異,并考察各組所共出的陶器的差異,由此明確各銅器組文化特征的變化與相對的時間差別。在此基礎上,又在各組內選擇本身可自行判明年代的標準器或器群,并與其他銅器墓中可判明年代的器群及可判明年代的有銘銅器對照,由此斷代各組的絕對年代。這種判定各組年代的方法雖基本承繼了以往諸家所用方法,但由于找尋器組之間的差異細致,且可對照的可借以判定年代的標準器更為豐富,所以對各組年代范圍的判定即更為精細。同時,作者還采用了不同于以上“內證”的所謂“外證”的方法,即與其他地域年代可判明的銅器組相參照,提高了各組年代判定的可信度。
作者在完成上述多有新意的研究程序后指出,對六個地域性編年組中各典型銅器群做分期斷代研究的結果表明,各地區東周青銅器發展演變的節奏和變化速率基本一致,在此基礎上做出了對東周青銅容器分期的新的模式,即分為七期,在傳統的“春秋早期”階段前面分出了“春秋初期”,將過去不好區分容器形制早晚的“戰國中晚期”分成“戰國中期”“戰國晚期”,又在“戰國晚期”時段后續接“秦代、秦漢時期”,從而形成了本書新的分期斷代體系,這種在研究方法更新基礎上所做的分期斷代體系上的革新,也是該書值得注意的特色。對東周青銅容器分期斷代的細化,反映出該書所做東周青銅容器譜系研究中,具有譜系關系的青銅容器各型式彼此間的聯系更為密切,相互承繼與變化的現象展現得更為真切。
考古學研究與任何學術研究一樣,都要受到現時所能得到資料的限制,因而書中自然也有若干需要在今后進行進一步深入思考之處,如器物分型、亞型標準的選擇尚有可商榷之處,有的歸入同類型(式)的器形是否妥當亦可斟酌。此外,本書研究的時間起始點定在春秋初年,但春秋初各區域青銅容器的形制特征有許多都源自西周同類同型器,其根源在西周,不同區域之間之所以含有相同的類型存在,多可能不是春秋后發生文化及工藝方面的聯系所形成的,可能也需從西周時期的文化類型覆蓋面來解釋。作者在“結語”中談道,這本書只是其青銅容器研究的上篇,主要是研究東周青銅容器的譜系,未來推出的下篇將從另一個視角再作一番全面系統的考察,“重構東周各國青銅文化的特征形成過程和相互關系,進一步詳細揭示西周至西漢之間中國青銅文化由相對統一,到裂變,到再次統一的過程和方式”。
(作者:朱鳳瀚,系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