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詩歌的特別之處在于,他筆下的日常事物總是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確切地說,他不僅善于從日常事物中提煉詩情,更善于尋找審美日常化與歷史性抒寫的平衡點。他的新詩集《黃昏,閉上了眼》(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有不少作品是關于地鐵的。詩人時而在乘地鐵時思考,時而在地鐵中觀察來往的過客,時而感嘆旅途相遇的緣分,閱讀它們十分親切。正像那首《地鐵面相》所描繪的,“地鐵隆隆,擁擠在一起的乘客們面無/表情,他們抓著可以憑借的”“一小時內,我們確定抓住的慢慢失去”。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么近又那么陌生。旅客們疲憊得面無表情,內心卻又有各自的歡喜與煩惱,匆匆上車共度一段旅程,又匆匆下車繼續各自的人生。這是現代化的典型景物帶來的特有“詩意”,同時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詩人對生活內在意義的敏感。
其實,很多人一直對諸如地鐵、機場、手機等和古典意蘊相悖的現代意象入詩持謹慎態度,而李瑾對于這些意象的使用是建立在敏銳的感覺與哲學性的思辨基礎上的,這也使一系列的“現代”意象包含了更豐富的情感意蘊,形成了一種獨辟蹊徑的抒情維度,它們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打消一些評論者的疑慮。
細讀這本詩集,發現詩人常以地鐵、商場、幼兒園等現代化場所或北京的真實地點作為抒情場域,但在內心深處始終保留著一處充滿美感的原鄉之地,“城”與“鄉”的交織是李瑾詩歌創作的情感原點之一。他對家鄉的雨充滿懷念,《一場雨淋不到我們想要的生活》寫道:“故鄉下雨了,可又能怎樣,這些都與/我無關,堆積在屋檐下的苞米,即將/下地的麥種,都是/非我的……”當家鄉的雨不再與詩人的城市生活相關,內心的傷感顯得自然而純粹,繼而詩人又說:“若干年/以后,當有人聽到同樣的雨滴敲打著/故鄉的窗戶,不必/難過,這個世界不/缺少未來和替代……”本已流露的傷感在思考中又近克制,這一放一收之間頗有“近鄉情更怯”的韻味,而讓詩人不必難過的是,美好的未來生活,那種已經習慣“城”的生活卻又無法在精神上脫離“鄉”的糾結狀態,要比單純的懷念故鄉或擁抱新生活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它道出了城市化進程中普通百姓最切實的內心感受。
這種情緒在《佳日寄親》中更為深刻,“有一種故鄉在你/離開后,便成為他鄉/包括我,是否一旦要/說出什么,那些語言便會相互撞擊著/散發出讓人措手不及的空白抑或光芒”。當“故鄉”已成模糊的“他鄉”,詩人的傷感或許是眼角的盈盈眼淚,或許只是默默無言的一時恍惚,原鄉會變遷、淡化甚至會消失,但同時也可能遷移,告別原鄉的過程固然令人神傷,卻也在惜別與回憶中孕育著新鮮的希望。
如果說從現代事物中攫取詩意和交錯于城鄉之間的情感原點,讓李瑾詩歌的抒情維度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與時代特征,那么對于歷史與古典文化的體悟哲思,則讓他的抒情維度具有了某種歷史性特質。循著詩人的詠嘆,可尋覓到他真實的足跡,在《劉公島,劉公島》《石峁古城》《赤桑鎮》等詩中,詩人游歷山川、指點風物,似有古人臨川賦詩、迎風詠古的遺風,卻又不盡相同,有所翻新。如《釣魚城》只把合川古戰場曾經的“氣吞萬里如虎,金戈蕩寇鏖兵”作為抒情背景,卻從釣魚城的名字開始寫起,“沒有鉤,沒有餌,沒有魚,但我仍然/感覺落日在此處略顯張皇,整座城池/被水為上下兩截//草木比江山堅硬”。談到慘烈的戰爭,詩人用相對冷靜的話語,把歷史進程抽象為一個比喻,得出“草木比江山堅硬”的結論。千年之中江山早已換了幾番天地,而草木亦如蒼生,世代繁衍、生生不息。詩人思考的恐怕遠不只釣魚城的一得一失,更是對歷史發展規律的敏感把握。就是運用類似的方式,李瑾一改詠古詩中由來已久的沉重氣息,用平靜而深刻的詩句,把對歷史的思考推向新的高度。同時,李瑾的詩與古典文化特別是古典詩詞存在著或隱或顯的互文關系,如《寒山寺,懷鄉》,詩人借膾炙人口的《靜夜思》引領全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多么美好/當想起故鄉,我們才是個孩子,一地/霜花才會夤夜而來/送來衣裳以及空曠”。這是用現代的詩語重現了“床前明月光”的景象。
一位合格的時代見證者,必須兼具現實的精神原則和歷史主義的眼光。李瑾以其獨特的方式記錄新時代的感動與思考,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詩歌功用性與審美性的統一,這對于當下詩歌創作來說不只是收獲,更是啟迪。經典需要沉淀,新詩的生命還相對短暫,但也不必過度為“經典”焦慮,更不該將之視為降低創作藝術水準的借口。找準與時代對接的抒情維度,就會出現“動態經典”,而一代一代詩人的持續尋找,“恒態經典”就有了問世的可能保證。
(作者:羅麒 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