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日,美學家、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葉朗先生應邀赴中國美術館開講,主題是“從四個方面談中華美學精神”。葉先生以“中華美學精神”為核心,從四個層面進行講解,一共談了四個問題,這四個問題都是中華美學的基礎理論問題。第一個層面,從美的本體層面來談:中國美學中不存在一種實體化的、外在于人的“美”,也不存在一種實體化的、純粹主觀的“美”,“美”是人在審美活動中情景相融而生成的意象世界,所以“美”不能脫離人的直接的審美體驗,不能脫離人的心靈的創造活動。第二個層面,從社會生活的美的層面來談:中國老百姓在普通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都著意去營造一種美的氛圍,創造一種快活、熱鬧、優雅、精致的生活世界。這也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體現,是中華民族的強大生命力的體現。第三個層面,從自然美的層面來談: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自然界是一個大生命世界,天地萬物包含有活潑潑的生機和生意,這種生機和生意是最值得觀賞的。人們在這種觀賞中,體驗到人與萬物一體之美,從而得到極大的精神愉悅。第四個層面,從人的精神境界來談:在中國古代思想家看來,哲學和美學的目標在于引導人們重視精神生活,要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審美活動對人生的意義最終歸結起來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審美活動、藝術活動要引導人們去追求一種更有意義、更有價值、更有情趣的人生,去追求人生的神圣價值。
從四個層面談中華美學精神
——葉朗先生在中國美術館開講
2016年6月2日,中國美術館舉辦了題為“從四個層面談中華美學精神”的講座,主講人是美學家、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葉朗先生。講座開始,葉先生首先談到“中華美學精神”是一個大題目,這個研究課題需要我們對中國美學史、中國文學史、中國藝術史、中國文化史進行系統的、深入的研究、概括和提煉,在此基礎上,對“中華美學精神”的內涵做出理論的闡釋。他說:“這可能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在這個研究過程中,我們要注意吸收‘五四’以來的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這期間可能會出現不同的看法,對不同的看法我們可以展開討論,通過討論來逐步形成共識。”
隨后,葉先生以“中華美學精神”為核心,從四個層面進行講解,一共談了四個問題,這四個問題都是中華美學的基礎理論問題:第一個層面,從美的本體層面來談。葉先生指出,中國美學中不存在一種實體化的、外在于人的“美”,也不存在一種實體化的、純粹主觀的“美”,“美”是人在審美活動中情景相融而生成的意象世界,所以“美”不能脫離人的直接的審美體驗,不能脫離人的心靈的創造活動。他說,中國美學的這個觀點引導藝術家在藝術創造中追求人格性情、生命情調的表現,同時也引導人們重視精神的價值,去追求心靈境界的提升。第二個層面,從社會生活的美的層面來談。葉先生指出,中國老百姓在普通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都著意去營造一種美的氛圍,創造一種快活、熱鬧、優雅、精致的生活世界。這也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體現,是中華民族的強大生命力的體現。第三個層面,從自然美的層面來談。葉先生說,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自然界是一個大生命世界,天地萬物包含有活潑潑的生機和生意,這種生機和生意是最值得觀賞的。人們在這種觀賞中,體驗到人與萬物一體之美,從而得到極大的精神愉悅。第四個層面,從人的精神境界來談。葉先生指出,在中國古代思想家看來,哲學和美學的目標在于引導人們重視精神生活,要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審美活動對人生的意義最終歸結起來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審美活動、藝術活動要引導人們去追求一種更有意義、更有價值、更有情趣的人生,去追求人生的神圣價值。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
葉先生指出,中國美學在美的本體上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不存在一種實體化的、外在于人的“美”,也不存在一種實體化的、純粹主觀的“美”,美是人在審美活動中情景相融而生成的意象世界,所以美離不開人的審美活動,離不開人的心靈的創造。柳宗元提出過一個十分重要的命題: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葉先生認為,柳宗元這段話提出了一個思想,這就是,自然景物(“清湍修竹”)要成為審美對象,要成為“美”,必須要有人的審美活動,必須要有人的意識去“發現”它,去“喚醒”它,去“照亮”它,使它從實在物變成“意象”(一個完整的、有意蘊的感性世界)。“彰”就是發現,就是喚醒,就是照亮。外物并不能單靠了它們自己就成為美的(“美不自美”)。葉先生說,美離不開人的審美體驗,這種體驗是一種創造,也是一種溝通,就是王陽明說的“我的心靈”與“天地萬物”的欣合和暢、一氣流通,也就是王夫之說的“吾心”與“大化”的“相值而相取”。所以,美不能離開觀賞者,觀賞者對美的觀賞都帶有創造性。
葉先生說,唐代畫家張璪有八個字“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八個字是中國繪畫美學的綱領性命題。“造化”即生生不息的萬物一體的世界,亦即中國美學說的“自然”。“心源”是說“心”為照亮萬法之源。這個“心”,是非實體性的、生動活潑的“心”。萬法(世界萬物)就在這個“心”上映照、顯現、敞亮。所以宗白華說:“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沒有心靈的映射,是無所謂美的。”又說:“中國宋元山水畫是最寫實的作品,而同時是最空靈的精神表現,心靈與自然完全合一。”又說宋元山水畫“是世界最心靈化的藝術,而同時是自然的本身”。葉先生指出,這些話說明,在中國美學中“心”是照亮美的光之“源”,這個“心”不是實體性的,而是最空靈的,正是在這個空靈的“心”上,宇宙萬化如其本然地得到顯現和照亮。所以“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是“造化”與“心源”在主客二分基礎上的統一(認識論意義上的統一),而是“造化”與“心源”存在論意義上的合一。也就是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是認識,而是體驗。所以,中國美學認為美的本體就是“意象”,審美活動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構建一個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這個意象世界就是審美對象,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廣義的美。
葉先生說,中國美學這個“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美學觀念,在理論上最大的特點是重視心靈的創造的作用,重視精神的價值和精神追求。他認為這個理論在歷史上至少產生了兩方面的重要影響:一個影響是引導人們在藝術中特別重視心靈的創造與精神的內涵。中國美學強調,“一草一木,一丘一壑,皆靈想之獨辟”,強調藝術境界是“性格和情趣的反照”,是“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這使得中國藝術如宗白華先生所說,成為一個永恒的“靈”的空間,成為藝術家的人格性情、生命情調、心靈節奏的直接表現,成為“世界最心靈化的藝術”。再一個影響,是引導人們去追求心靈境界的提升,使自己具有一種“光風霽月”般的胸襟和氣象,從而去照亮一個更有意義、更有價值、更有情趣的人生。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營造一種美的氛圍
葉先生說,中國美學不僅重視藝術領域的美,而且十分重視社會生活領域的美,特別重視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的美。中國美學廣泛地滲透到中國廣大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中國老百姓在普通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都著意去營造一種美的氛圍。葉先生認為,這種日常生活的詩意化,從孔子那個時候就開始了。《論語》記載孔子很欣賞曾點的理想生活方式:“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就是一種日常生活中的美的氛圍,是日常生活的詩化。在孔子之后幾千年的歷史中,中國老百姓在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中,都著意營造一種美的氛圍。葉先生說,這種美的氛圍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來說:一種是普通平民百姓的美感追求,他們在最普通的生活世界中營造美的氛圍。中國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民俗風情,處處體現出中國人的安詳、平和、樂觀、開闊的內心世界。比如《清明上河圖》描繪的北宋京城快活熱鬧的氣氛,老北京喧鬧的天橋、胡同和吆喝聲、藍天傳來的鴿哨聲、小酒館悠然自得的情調,等等,都顯示出中國人樂觀、平和的心態,寄寓著中國人的審美情懷。中國人在飽含酸甜苦辣的世俗生活中追求心靈的愉悅,用各種方法為平淡的人生增添一點情趣和快意。除了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美感追求,生活條件比較好的民眾,特別是一些文人和藝術家的日常生活也體現了美的氛圍。葉先生說,文人和藝術家們的經濟條件比下層老百姓要優越,他們的文化修養也比一般老百姓高,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品茗、焚香,園林、戲曲,成了他們的生活愛好,在他們的生活圈子里逐漸形成一種優雅、精致的審美情趣,這種審美情趣也會影響平民百姓,影響一般的社會風氣。
葉先生指出,以上提到的中國老百姓的美感世界,包括文人、藝術家的優雅、精致的美感世界,都屬于中國人的美感,體現了中國美學的特點,對中國文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他說,中國古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這種審美追求,從美學理論上看,說明了一個問題,即中國古人不僅重視視覺的審美和聽覺的審美,而且也重視嗅覺的審美、味覺的審美、膚覺的審美,在日常生活中營造一種詩意的氛圍。這種氛圍一方面引發生理性的快感,另一方面也引發精神性的愉悅,而且往往是多種感覺器官的美感的交會生發。葉先生認為,中國古人這種營造詩意環境氣氛的審美追求,可以說是日常生活審美化的一個特點,是一種更趨近于完整的生命體驗的藝術,對于當代藝術和當代美學可能有重要的啟發。
人與萬物一體之美
中國美學在自然美的觀賞上也有自己的特點,這個特點就是體現了一種強烈的生態意識。葉先生說,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生態哲學和生態倫理學的意識。中國傳統哲學是“生”的哲學,《易傳》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說:“生生之謂易。” 生,就是草木生長,就是創造生命。中國古代哲學家認為,天地以“生”為道,“生”是宇宙的根本規律。因此,“生”就是“仁”,“生”就是善。周敦頤說:“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通書·順化》)程頤說:“生之性便是仁。”(《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朱熹說:“仁是天地之生氣。”“仁是生底意思。”“只從生意上識仁。”(《朱子語類》第一冊)由此,葉先生認為儒家主張的“仁”,不僅親親、愛人,而且要從親親、愛人推廣到愛天地萬物。因為人與天地萬物一體,都屬于一個大生命世界。孟子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張載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正蒙·乾稱篇》)程頤說:“人與天地一物也。”(《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又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仁者渾然與萬物同體。”(《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朱熹說:“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葉先生指出,這些話都是說人與萬物是同類,是平等的,應該建立一種和諧的關系。
和以上生態哲學和生態倫理學的意識相關聯,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有一種生態美學的意識。葉先生說,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自然界(包括人類)是一個大生命世界,天地萬物都包含有活潑潑的生命和生意,這種生命和生意是最值得觀賞的,人們在這種觀賞中,體驗到人與萬物一體的境界,從而得到極大的精神愉悅。葉先生以清代大畫家鄭板橋為例,認為他的一封家書充分表達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生態意識。鄭板橋在信中說,天地生物,一蟻一蟲,他都心心愛念,這就是天之心。人應該“體天之心以為心”。所以他說他最反對“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人與萬物一體,因此人與萬物是平等的,人不能把自己當做萬物的主宰。萬物各適其天,萬物都能夠按照它們的自然本性獲得生存,這樣,作為和萬物同類的人也就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得到最大的美感。葉先生指出,鄭板橋的這封家書包含了生態美學的觀念,這種對天地萬物“心心愛念”和觀天地萬物“生意”的生態意識,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作品中有鮮明的體現。葉先生以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為例,他說《聊齋志異》的美,就是人與萬物一體之美;《聊齋志異》的詩意,就是人與萬物一體的詩意。
提升人生境界:追求人生的神圣價值
在談到人的精神境界時,葉先生說,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非常重視人自身的教化和塑造,也就是要使人不斷從動物的狀態中提升出來。儒家學者認為,人和動物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人有高級的、精神的需求,包括道德的需求,奉獻的需求,審美的需求,等等。在中國古代思想家看來,哲學和美學的目標就在于引導人們重視精神生活,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從現實中尋求人生的終極意義和神圣價值,哲學和美學都要指向一種高遠的精神境界。中國美學認為,審美活動可以從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質和文化品格,但審美活動對人生的意義最終歸結起來是引導人們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人生境界的問題是中國傳統哲學十分重視的一個問題,馮友蘭就認為人生境界的學說是中國傳統哲學中最有價值的內容。葉先生指出,簡單來說,境界(人生境界、精神境界)是一個人的人生態度,它包括一個人的感情、欲望、志趣、愛好、向往、追求等等,是濃縮一個人的過去、現在、未來而形成的精神世界的整體。境界是一種導向,一個人有什么樣的境界,就意味著他會過什么樣的生活。每個人的境界不同,宇宙人生對于每個人的意義和價值也就不同。葉先生說,一個人的人生可以分為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一個人的日常生活的層面;第二個層面,是工作的層面,事業的層面;第三個層面,是審美的層面,詩意的層面。前兩個層面是功利的層面,第三個層面是超功利的層面,是人生所必需的。沒有審美活動,人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
葉先生說,一個人的人生境界在人生的三個層面中都必然會得到體現。就審美的層面而言,一個人的審美趣味、審美追求,從他的藝術愛好,一直到他的穿著打扮,都體現一個人的審美觀、價值觀和人生追求。最后,葉先生又回到講座開頭的內容,指出中國美學認為審美活動可以從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質和文化品格,但最終歸結起來,是引導人們有一種高遠的精神追求,提升人的人生境界。他說:“我們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強調,一個人不僅要注重增加自己的知識和技能,同時,或者說更重要的,還要注重拓寬自己的胸襟,涵養自己的氣象,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也就是要有一種更高的精神追求,要去追求一種更有意義、更有價值、更有情趣的人生,追求人的神圣價值。”人類已經進入21世紀,處于一個高科技的時代,葉先生指出,在這個高科技的時代,我們依然要重視精神生活。他說,德國哲學家魯道夫?歐肯認為生命的高級階段就是人的精神生活,這種精神生活來自宇宙,并分有宇宙的永恒活力,因此帶有神圣性。這種精神生活使我們的人生具有意義,給我們的人生注入了一種無限的嚴肅性和神圣性。這種精神生活是內在的,又是超越的。葉先生強調,一個有著高遠的精神追求的人,必然相信世界上有一種神圣的價值。他們追求人生的這種神圣價值,并且在自己的靈魂深處分享這種神圣性。正是這種信念和追求,使他們生發出無限的生命力和創造力,生發出對宇宙人生無限的愛。所以,中國哲學和中國美學關于人生境界的學說,在這個高科技時代依然對我們的人生具有重要的意義。
(課題組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