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舉先生主編的《〈論語〉誤解勘正》(以下簡稱《勘正》)旨在清理古今學(xué)者對《論語》的錯誤解說,依照《論語》原文順序逐一糾正,為讀者正確解讀《論語》提供依據(jù)。
《勘正》究尋《論語》正解。閱讀該書,可以感受到人們之前對《論語》的誤解之嚴(yán)重。面對紛紛歧解,《勘正》明斷是非,究尋正解。譬如《里仁》篇第10章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古今注家解讀分歧很大,如清代馬國翰輯漢鄭玄《論語鄭氏注》曰:“適,鄭作敵。莫,鄭音慕。”晉代范寧《論語注》注曰:“適、莫,猶厚、薄也,比,親也。”唐代韓愈《論語筆解》解曰:“無適,無可也。無莫,無不可也。”宋代朱熹《論語集注》注曰:“適,專主也。莫,不肯也。比,從也。”清代王闿運(yùn)《論語訓(xùn)》訓(xùn)曰:“適,往也。莫,定也。”康有為《論語注》注曰:“適,往也。莫,毋也。義,宜也。比,親附也。”南懷瑾《論語別裁》解曰:“‘無適也’是說并不希望自己一定要發(fā)多大的財,做多大的官。‘無莫也’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楊伯峻《論語譯注》譯曰:“孔子說:‘君子對于天下的事情,沒規(guī)定要怎樣干,也沒規(guī)定不要怎樣干,只要怎樣干合理恰當(dāng),便怎樣干。’”李澤厚《論語今讀》譯曰:“孔子說:‘君子對待天下的各種事情,既不存心敵視,也不傾心羨慕,只以正當(dāng)合理作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這些解釋,孰是孰非?《勘正》作者通過審慎比較,認(rèn)定鄭玄、李澤厚所解為優(yōu)。論曰:視“適”為“敵”,視“莫”為“慕”,符合文意。此語是說:君子對于天下的人,無所謂敵對,無所謂親慕,只與仁義者相親比。關(guān)于“適”字,定州簡本《論語》“無適也”作“無謫也”。謫、適、敵古通。清惠棟《論語古義》曰:“鄭本‘適’作‘?dāng)场裟剑瑹o所貪慕也。棟案:古敵字皆作適。《禮記·雜記》曰:‘赴于適者。’鄭《注》云:‘適讀為匹敵之?dāng)场!妒酚洝し饿聜鳌罚骸ミm伐國。’《田單傳》:‘適人開戶。’《李斯傳》:‘群臣百官皆畔,不適。’徐廣皆音‘征敵’之‘?dāng)场\髑渥印毒悠吩啤熳铀暮V畠?nèi)無客禮,告無適也。’《注》:讀為敵。”對于“莫”,漢鄭玄讀作“慕”。《漢語大詞典》釋“莫”曰:“通‘慕’。貪慕。”釋“貪慕”曰:“向往羨慕,貪戀愛慕。”我們以為,在《論語》此語中釋“莫”為“親慕”,與“適(敵對、敵視)”對應(yīng)恰當(dāng)。
《勘正》結(jié)論頗具說服力。《勘正》建立在堅實的文獻(xiàn)基礎(chǔ)上,使結(jié)論具有充分可信的說服力。譬如《泰伯》篇第8章孔子所說的“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論語》注家理解不一,有的將“不與”解作“不與求天下”,有的解作“不懇求”,有的解作“不相關(guān)”,有的解作“不爭戰(zhàn)”,有的解作“不宣揚(yáng)自己”,有的解作“不給自己的子孫”,有的解作“不受禪”,等等。《勘正》的作者廣泛征引相關(guān)文獻(xiàn),在堅實的文獻(xiàn)基礎(chǔ)上作了這樣的辨正:與,通“豫”,義為“喜悅”、“快樂”。《儀禮·鄉(xiāng)射禮》:“賓不與。”鄭玄注:“古文與作豫。”《淮南子·天文訓(xùn)》:“圣人不與也。”高誘注:“與,猶說(悅)也。”《呂氏春秋·先視覽·悔過》:“寡君與士卒,竊為大國憂,日無所與焉。”朱熹《論語集注》解曰:“不與,言其不以位為樂也。”《論語》這句話應(yīng)理解為,孔子說:“高大啊!舜、禹得到了上代帝王禪讓的天下(帝位),卻不喜悅。”得到帝位竟然不高興快樂,似乎有違常理,而事實確是如此。《史記·太史公自序》記曰:“唐堯遜位,虞舜不臺。”不臺(yí怡),即不高興。這恰好反映了古賢帝王的謙遜之德。孔子十分推崇禪讓薦賢,他推崇禪讓之德的用意,是想改變當(dāng)時為爭君位子弒父、臣弒君的政治局面。君子得到帝位,表現(xiàn)出的是榮辱不驚,淡定;小人則反之,沾沾自喜,忘乎所以。很多賢君繼位時,都考慮到責(zé)任和壓力,正如《論語·子路》所言:“為君難,為臣不易。”
《勘正》方法靈活多樣。論辯、訓(xùn)詁、文獻(xiàn)互證是其常用之法。就文獻(xiàn)互證法而言,既廣泛征引他書之證,也注重《論語》書中自證。譬如人們常常念誦的“默而識之,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之“何有于我哉”一句,漢代鄭玄《論語鄭氏注》注曰:“人無有是行,于我,我獨有之也。”宋代朱熹《論語集注》解曰:“言何者能有于我也。”清代陳浚《論語話解》解曰:“我如何能有這般好處呢?”楊伯峻《論語譯注》譯曰:“這些事情我做到了哪些呢?”李澤厚《論語今讀》譯曰:“我還有什么呢?”這些名家的解釋是否正確?《勘正》作者采取了自證法對其進(jìn)行了證實:“何有”,《論語》中共出現(xiàn)八次,除本章外,尚有《鄉(xiāng)黨》:“子曰:‘惟酒無量,不及亂,何有于我哉?’”《里仁》:“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雍也》:“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dá),于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子路》:“茍正其身也,于從政乎何有?”《子罕》:“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于我哉?’”品味這些“何有”,似是“有何”的倒裝用法,是用反問的語氣表示“沒有什么”。
如今的孔子故里曲阜及魯西南一帶,在表示“某事不難”或“有能力有把握勝任某事”時,口語中常說:“這有啥?”意思是“這沒啥”、“這種事算不得什么”。劉寶楠《論語正義》曰:“鄭謂他人無是行,夫子乃獨有之。與上篇‘為國乎何有’,‘與從政乎何有’,‘何有’皆為不難也。”因此,將“何有于我哉”理解為“對于我來說,有何難的?”(或說作“何難之有”)符合經(jīng)義。此章是說:把所學(xué)的知識默默地記在心中,學(xué)習(xí)不厭煩,教誨學(xué)生不厭倦,這些對我來說有什么難的呢?孔子終生都在這么做,以為是平常事,所以才說得如此輕松。他這樣說的目的,一是對別人貴己、以圣智贊己表示謙虛;一是鼓勵人們都這么做。
總的來看,該書較廣泛清理了《論語》解讀中的古今誤讀,并對這些誤讀進(jìn)行了有理有據(jù)的糾正,在為讀者提供理解《論語》可靠依據(jù)的同時,也在標(biāo)舉嚴(yán)謹(jǐn)治學(xué)、求真務(wù)實之風(fēng)。
(作者為曲阜師范大學(xué)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