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民：文書整理須力戒十弊

作者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水江文書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貴州大學教授

“清水江文書”之搜集整理工作，海內(nèi)外學界關注者頗多，繼《清水江文書系列·天柱文書》首輯22巨冊出版后，相關之錄文考釋工作亦在順利進行。考釋工作意義之重大，實足以與敦煌文書、徽州文書相媲美，而任務之艱巨，又因事涉西南多民族復雜社會而加倍困難。有鑒于新資料之發(fā)現(xiàn)，往往能推動新學科之發(fā)展，則考釋工作雖煩瑣微細，仍需本著勞己逸人精神，敢于以大氣魄勇而任之。目前近萬件契約文書錄文已大體完成，《考釋》初稿亦有部分裝訂成冊，雖不能遽云成績斐然，然樂觀其成已可預知。

考釋工作之難，古人多已有言。宋人鄭樵便云：“古人之言所以難明者，非為古人之文言難明也，實為古人之文言有不通于今者之難明也。”尤其文書乃民間書手書寫，字多異體，語屢鄉(xiāng)音，族內(nèi)人熟悉認同，族外人詫異陌生，何況時有古今，地有南北，轉(zhuǎn)移變化，藐若懸隔，意同河漢，障礙橫生，實乃勢之必然。加之事涉王朝體制，情關民間禮俗，千般混雜，萬種糅羼，欲一一厘清，實難上加難！足證必廣參載籍，多方周納，反復查考，審慎下筆，方能折衷一是，成就傳世鴻篇，不致貽笑方家。

朋友相處，攻錯責善為第一義，反之則諛辭巧語，何益之有？佛教謂真朋友為善知識，其意即在改過向善。今觀部分文書釋文初稿，雖不能說毫無成績，然仍需依據(jù)多聞直諒古義，逐條辨明弊端，庶幾一掃今日學界捧殺陋習，收刮垢磨光之效，做到字字句句皆精煉純美。故僅就檢讀所及，略舉數(shù)端如下。

一曰翻檢不勤。考釋之事，涉及賦稅典章制度者甚夥，非稽考文獻，廣參載籍，則其事難明，其義難解。僅以專載典章制度之書為例，“十通”之中，《清通典》《清通考》《清文獻通考》《續(xù)通典》《續(xù)通志》《續(xù)文獻考》《清續(xù)文獻通考》《大清會典》，均必須勤翻備考。編年史如《清實錄》《東華錄》等，亦當隨時取資利用。至于地方志乘，乃一方史事之總匯，地近易核，時近易真，更不能不勤查勤翻，比勘對照求證。今人之書如《“六山六水”民族調(diào)查資料選編》《侗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苗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皆長期田野調(diào)查所得，屬第一手資料，善讀亦必有裨于考辨。昔裴松之注《三國》、劉孝標注《世說》、酈道元注《水經(jīng)》，均無不搜考大量亡篇佚文，價值甚至可與原文媲美，足以奉為典范。今觀《考釋》試寫稿，征引既少，考證更渺，當為讀書不勤之失，不能不引為大戒。

二曰原委未窮。詞語考釋之事，或又稱訓詁。蓋古今異語甚多，詮釋本義，變不知為可知，必以今言釋古語。而追溯源頭，窮竟原委，則可通暢文義，避免武斷，減少妄改。故凡征引之書，必先注明早出者，然后次及晚出者。訓詁之書如《說文》《爾雅》《釋名》《廣雅》，務必隨時取用；音韻之作，如《玉篇》《廣韻》《集韻》，亦當優(yōu)先備參。上述諸書無法取證，方可采用他書。蓋前者為主干，后者為枝屬，前后有序，主次分明，本末定位，方能窮原竟委，剝蕉見心，得其大體，而不廢小節(jié)。

三曰妄斷臆改。考釋必牽涉校勘，校勘之大忌則為輕易擅改。昔馮武嘗指出：“不可以一知半解而斟酌去取，姑俟之博物者裁定”；葉德輝亦強調(diào)：“雖有誤字，必存原本”；均以為與其擅改，不如逕存原貌；否則一字之差，便貽千古笑柄。檢讀“清水江文書”，多見據(jù)、拠、處等字，均“據(jù)”之繁體或俗寫，考釋者不察，遂遽下斷語云其為誤字，即為一顯例。更甚者則為“情因”二字，文書屢見不鮮，皆各有其含義，考釋者主觀臆斷，竟言“情”為訛字，當改為“今”。不知無論音與形，此二字均渺不相涉，何能有誤？此為原文不誤而改者誤，不可不引為大忌。

四曰缺乏實證。校注之事，最講實證，凡文書確有誤者，必列舉可靠證據(jù)說明，擬改而有待實證者，則必加一“疑”字以示慎重。陳援庵曾總結(jié)校勘四法，今人多樂道之。四法為對校、本校、他校、理校，均無一不依賴于證據(jù)。證據(jù)明始可改，當為校讎考辨之鐵律，即便理校乃不得已之補充，亦必有堅強之理據(jù)可依。所謂理據(jù)云云，即行文習慣、前后體例、地方習俗史實等，皆有可覈實之理由為證據(jù)，方可下筆慎重更改。今觀《考釋》初稿，證據(jù)未備而逕改者甚多，嚴重者甚至以不誤為誤，非但徒增紛擾，亦有失謹嚴筆法。

五曰釋義欠妥。考釋文書，理應以句為單位，先釋其中之辭，使晦者豁、隱者顯、難者易、礙者達，然后串解全句大意，展現(xiàn)循環(huán)詮釋之妙趣。易言之，即釋辭有裨于呈現(xiàn)全句語意脈絡，呈現(xiàn)全句語意脈絡亦有助于釋辭。更重要者則為通釋文書全篇大意，介紹事主立契緣由，提供史實背景，揭示家族家支源流，簡述契文實際功能。茲事意義甚大，關系全書質(zhì)量非淺，雖尚待今后田野作業(yè)，以求獲取實證依據(jù)，然亦不可不及早注意，以防事起倉卒而不知所云。今觀《考釋》試寫稿，釋辭者多，串解者少，通釋者則絕無一人。而釋義未安者，更俯拾皆是。如前述“情因”二字，考釋者逕訓為“因為”，“情”字遂無著落，語氣內(nèi)涵既不完整，輕心漫筆之咎何辭？

六曰用語未準。考釋校勘，事涉專門，何謂訛、何謂脫、何謂衍、何謂倒，皆應與具體情況對應，稽核史實準確無誤，方可慎重結(jié)論下筆，決不能馬虎錯置，出現(xiàn)外行笑話。《考釋》試寫稿雖不能說全然有錯，然遣詞用字未準者亦多，當反復參照前人校勘成果，融會貫通以求靈活妙用。

七曰直白粗疏。考釋校勘，古人佳例甚多，試檢《十三經(jīng)注疏》一書，即可略窺究竟。時至今日，無論東方西方，南海北海，皆無不強調(diào)釋義之重要，以詮釋求創(chuàng)造，以創(chuàng)造寓詮釋，殊途同歸，百慮一致，雖一皆依準于經(jīng)典，家法卻千蹊萬徑，如林茂鳥鳴，此呼彼應，乃至學派林立，蔚成大觀，互有短長，各成一統(tǒng)。惟文書考釋，雖釋義至為關鍵，仍非今日所謂論文可比，必以凝練簡括取勝，做到文省事增，要言不煩，字字放光，句句奪彩。今若以唐人劉知幾削煩之法，以修改《考釋》試寫稿，則冗句贅字觸目皆是，可省可刪之處不勝其改。故仍有必要反復斟酌，刮去塵垢，顯現(xiàn)輝光，以精煉代直白，以含蓄替粗疏，方可質(zhì)之師友，見客問世。

八曰重復累贅。古人著書，最忌繁復，不得已而兩出者，則必以互見法示明。今觀《考釋》試寫稿則不然，一注二注乃至三四注者屢見不鮮。僅一“契”字，前后重復出注者即達數(shù)十次，令人望而生厭，擲書廢觀。如何處置，當集思廣益，相互協(xié)商，一概按編號排序，見于前者即略于后，確需重出互見者，則應跨卷或跨冊，既方便讀者檢讀，又避免煩雜贅疣。

九曰不當注而注。考釋之關鍵，要在辨滯惑、疏疑礙、暢文義、明事實。如辭旨已明，文義已曉，暢達無滯，流利少礙者，則不必出注，然稍檢《考釋》試寫稿，即不難發(fā)現(xiàn)，不當注而注者，觸處皆是。可謂無病呻吟，徒耗筆墨，災禍棗梨，低估讀者，均當一概刪去，免貽譏諷口實。

十曰校對不嚴。校讎本義，乃為“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故曰讎也”。態(tài)度之嚴謹，一望可知。蓋一字之誤表面事小，實際關涉者則甚大，輕者影響文章顯晦暢滯，重則禍及是非曲直，更甚者則牽連軍國大政，害人性命，喪人利益，曷可不慎而又慎乎？《考釋》原件煌煌數(shù)千，錄入多賴生手，上下協(xié)助，費心費力，始克竣役。然錯訛滿篇，稍檢即知。仍須反復比照原件，一絲不茍核對，方能減少差錯，俾臻完善。切不可心粗氣浮，隨意處置，誤人誤己，貽笑大方。

以上十條，乃通讀文書，隨手劄記，有感而發(fā)。搔癢不著，聊供警勉。務祈同道諸公，戰(zhàn)戰(zhàn)兢兢，發(fā)奮惕勵，非僅養(yǎng)成個人嚴謹之學風，亦維護學術應有之尊嚴，珍惜難得之人生因緣，不負社會各界之殷殷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