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軍均：宋代小說開啟中國小說的近代性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

魯迅對宋代小說的歷史地位有如下概括：“宋一代文人之為志怪，既平實而乏文彩，其傳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聞，擬古且遠不逮，更無獨創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間，則別有藝文興起。即以俚語著書，敘述故事，謂之‘平話’，即今所謂‘白話小說’者是也。”從文體形態而言，魯迅所謂“志怪”，大體可代表宋代小說的筆記體，“白話小說”則為話本體。與筆記體、話本體并存的是傳奇體。魯迅之言的邏輯基點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進化的文學史觀，故在肯定話本體的同時貶低筆記體和傳奇體。

傳奇小說形成“平實冷艷”風格

就傳奇體小說而言，宋人大體在規摹晚唐五代傳奇的基礎上有創新，其傳奇小說形成“平實冷艷”的風格，并取得不俗成績。盛中唐時期，傳奇小說規模初具，形成“婉轉思致”之特質。因“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念的影響，后世論者多以這一時期傳奇小說特質為尚，并以之為標準衡定其他時代傳奇小說的成就。如魯迅即云：“至于傳奇本身，則到唐亡就隨之而絕了。”公允而言，盛中唐傳奇的“婉轉思致”與宋傳奇的“平實冷艷”，實為兩種不同的審美旨趣。

文學審美旨趣的形成，其因有二：一為文學家的氣質之殊，一為時代之異。唐人與宋人氣質之殊，宋人嚴羽概括為“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尚意興”的唐人是外放型人格，故作傳奇小說多激情，以豐腴之“詩筆”相矜。“尚理”的宋人是內省型人格，故其詩文主氣，其傳奇小說多沉靜之美，以研幽之思理、辨物之才鑒為勝。從傳奇小說創作實際來看，晚唐五代作者已由“尚意興”轉向內省，其傳奇小說也已呈現“平實冷艷”風格。故以盛中唐傳奇實績來評判后世，并非公允之舉。又唐代雖重史職，如貴為中書令的薛元超以不得修史書為終身之恨，但修史之事多為清譽；宋代從皇家到一般文人，皆重視史事，其修史大多著力于史鑒，即托古以鑒今。故唐傳奇少史事，宋傳奇多托古且徑露，此即為時代之異使然。

筆記體小說數量與規模劇增

至于宋人筆記體小說，無論是數量還是規模都有極大增加，并出現古代中國最大的一部個人編撰的筆記體小說集——洪邁的《夷堅志》，其規模差可與宋初御敕編選的文言小說總集《太平廣記》相媲美，足可見證宋元筆記體小說著述的成績。對于宋代筆記體小說的特點與小說史意義，桃源居士為《五朝小說·宋人小說》所作的序如此概括：“（小說）尤莫盛于唐，蓋當時長安逆旅，落魄失意之人，往往寓諷而為之。然子虛烏有，美而不信。唯宋則出士大夫，非公余纂錄，即林下閑譚，所述皆生平父兄師友相與談說，或履歷見聞、疑誤考證，故一語一笑，想見先輩風流。其事可補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闕。較之段成式、沈既濟等，雖奇麗不足而樸雅有余。彼如豐年玉，此如兇年谷；彼如柏葉菖蒲，虛人智靈，此如嘉珍法酒，沃人腸胃。并足為貴，不可偏廢耳。”

話本體小說形成較具普泛性的體制特點

宋人話本體小說的出現，魯迅認為是中國“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話本體小說的出現，一方面是對宋前“說話”的繼承與發展，另一方面則緣于宋代商業化都邑的發達。與宋前“說話”相較，宋代話本體小說在文體上形成較具普泛性的體制特點，包含“入話”、“頭回”、“正話”和“篇尾”等部分。宋元“說話”內部又形成較多各擅其長的門類，如灌圃耐得翁《都城紀勝》中提出的“說話有四家”。此外，與之前相比，宋代“說話”出現另一些新特點，主要是如下四方面：有較為固定的演出場所——“放蕩不羈”的瓦舍勾欄，“說話”藝人職業化，成立了“說話”藝人的專門組織——雄辯社，專業化的話本編寫團體——書會。宋人話本體小說影響非常大，如魯迅所言，“后來的小說，十分之九是本于話本的”。

語體與讀者意識發生變革

后人追述小說正宗之源，有言“小說之興，始于宋仁宗”（天都外臣《水滸傳敘》），“近代型的小說早已出現于宋元時代”（施蟄存《西學東漸與外國文學的輸入》）。將宋代小說視為小說的源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宋人小說語體與讀者意識的變革。從語體而言，宋人的文言小說與白話小說并未完全融合，各有偏重，但兩者都追求“言文合一”，可以說，小說語體在宋代開始獨立，這具有極大歷史意義。秦漢以來，“言、文”判然為二帶來文學觀念上崇雅鄙俗的價值對立。在此文化背景中，“言文合一”的獨立語體特征，揭示出宋代小說的由雅趨俗意義，表明宋人追求世俗化的強烈態度，由此帶來小說的道德教化、知識普及、消遣娛樂以及傳播普及化與商業娛樂性等方面相融合的近代因素。與語體變革相應的是宋人小說自覺的讀者意識。宋人作小說，并非如唐人“宵話征異”的自娛自樂，而是面向各類讀者，“欲上下通曉爾”（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自序），“世俗咸知”（趙鼎《林靈蘁傳》附記）。宋人小說的此種變革對后世小說發展為文學大宗影響甚巨，為明清小說的蔚為大觀奠定了語體基礎。

總體而言，宋代小說表現出如下鮮明特點：一是與社會文化思潮形成共構關系。如佛學思想，一方面對宋代小說的故事內容、敘事邏輯等形成影響，另一方面又借助小說的喜聞樂見而得到傳播。此外，市民階層的壯大推動了小說的發展，促成小說近代性的萌發，而小說也相應地傳播了市民思想。二是小說的觀念與文體至宋代開始真正獨立與自覺。從藝文觀念來看，宋代的小說觀念與文體有著從“藝”到“文”的轉變，宋代小說不再依附于其他文類而存在，宋人從文學性的審美角度對小說進行觀念與文體創新。宋人以藝術精神探尋小說的文學之美，在娛樂性觀念支配下，突破史學視野下的“實錄”傳統，開啟了中國小說的近代性。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思想史視野下的宋代小說觀念與文體研究”（13BZW068）、重大項目“中國小說文體發展史”（11&ZD106）階段性成果）